晚上八点多,天下起了雨。
连绵而至的雨使得陷入困顿中的绵阳电业局的领导们更加焦灼,因为通信中断,他们无法了解到身陷重灾区的员工们的情况。从中午开始直到这个时候,北川之外的大部分地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短消息之类的信息传来,但是没有人知道张亮和蒋旭东以及他们开的车的任何音信。
我不相信他们会出事。谢德志后来说,这小子当过兵,人长得好,车也开得好,以前每次看到他,都是开着车来来去去,这一回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总出现一个镜头:那个白净小伙子张亮和他的车,还是开得快快的,走在路上。
张亮果然是在路上,所不同的是,他没有开车,是徒步,而且是走在崇山中。
张亮和蒋旭东上了路。尽管张亮保证了又保证,但是,他白净的娃娃脸不争气地暴露了他的年轻。惊恐中的人们对着他的娃娃脸认真权衡了之后,跟着他们上路的,只有三个人。
三个就三个吧。能带出一个也是好的。张亮这样安慰自己。
“5·12”傍晚六点多七点不到的样子,在茂(县)-永(昌)线的128号机塔旁,他们五人回身告别,远远地,身后一大群乡亲,看不清脸了,但看得清挥动着的手。
张亮在走到废墟的街头时,捡了个空的饮料瓶子,淡淡的绿色标识在灰尘中看不太清了,他吹吹上面的灰尘,放进自己的挂包里。
张亮走在第一个,其他的人,一个跟着一个,跟在他身后。蒋旭东不及他熟悉路,所以带路的事就全落在张亮身上了。
走在了巡线的路上,张亮才知道,乡坝里那个不知姓名、声音凄凉的男人说得对,根本没有路了。
他们是顺着机塔走的,最初的两个小时张亮好几次停下,他要仔细看清楚道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山路的情况太糟糕了:地震造成的巨大地壳变化让附近的山大多改变了样子。一些山体松软了,一些山体还裂开着巨大的缝,更有一些山,仿佛奇迹般地改变了位置。以前他们巡线时走出的小路完全找不到踪迹了。凭着记忆和当兵时的军事地形学知道,他只能按照方位和方向走。于是他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山间仔细辨别着,寻找着。
他的寻找和犹豫让跟随他的三个人渐渐起了疑心: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路啊?
张亮说:我知道路,但是现在老路不能走了。
新路在哪儿呢?
我也在找。
你行不行啊?你要是不行我们就转去找别的路了。
这话说得有些生硬了。
张亮还没有说话,周围什么地方就传来轰隆隆的地声,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后,他们听出是旁边的一座山在飞石头。
声音停下来后,张亮说:跟着我走就行了,跟紧我。我曾经当过兵。
没有人再说话。
也没有人知道,带路的张亮肩上压了多么重的担子。
天完全黑透之后,下起了雨。下雨使得前进的道路更加难行。雨丝亮闪闪的,但却无法照亮脚下的路,每前进一步,张亮都要凭着经验,根据脚下泥士的松软程度来判断是不是能够再继续走第二步。不久以后,他发现,有过山体滑坡的地方,植被都被掩埋或者倒伏了,也就是说,只有植被茂盛的地方才是相对安全的。于是,他们几乎完全是在丛林灌木中穿行。这些植物的枝叶变成了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尖锐武器,很快就把在前面开道的张亮划得浑身是伤。这些细小的伤口被雨水和汗水一浸,痛得钻心。张亮知道,黑暗掩护了他,否则自己龇牙咧嘴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他们上坡,下坡,爬下深沟,绕过塌方处,再上坡,再下坡——往往是辛苦地走了几个小时回头看看,距下一个机塔好像还有那么遥远的距离。为了节约电池,只有在特别特别困难的时候,张亮才会在挂包里摸索一番,揿亮手电筒。
平时,手电筒就放在这个工具包里,从不离开车。张亮在离开车子前,特别回去取出了这只包。
正是这个旧旧的包和包里的手电等物品救了他们五个人的命。
许多个日子过去了,想起那个穿行在崇山中的夜晚,张亮的沉默如同大山一样沉重。
“5·12” 的这个夜晚,整整大半夜,他们一行五人都在走着,走着。
张亮一直走在前面,他一脚一步地走着,每一步都像山一样沉重。他知道不能走错,他的每一步,都关系着五条性命。可这是些个什么样的地方啊,脚下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脚下的路或深或浅,总是存在,总是延伸。余震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此起彼伏,周围的山体在黑夜中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
他无数次地跌倒,摔下,又一次一次地站起来,继续走。
黑暗。
黑暗。
还是黑暗。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他们。
没有光亮,没有信号,没有方向,没有人家,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有那么一个时刻张亮想,如果他们五个人就这样倒下,倒在山间,黑暗中的山间不会有一点反应。
没有人知道他们,没有人,甚至家人亲人和同事朋友。他们会像这黑暗中的一滴雨水、一片树叶,虽然也曾经闪亮过一下,但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亮一直走在前面,灌木丛林太密的时候,后面的人只要离开一步就看不见他,他们就会大声喊着:
小张——张亮——
他就马上站下来说:在这里——
恐惧让他们变得相互依赖。他们全部的依赖又都在于张亮的判断。
机塔站立在高高的山顶上,一会儿看不见,一会儿又看见。跟随着张亮的人渐渐相信了张亮的话,现实就是这样,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在这个没有向导没有方向没有光亮的夜晚,机塔就是他们唯一的方向。
只要沿着机塔的方向走,我们就一定能走出去!
张亮一遍一遍地这样说。他是对他们说,也是对自己说。
我会对你们负责的,只要我能走出去,就一定会把你们带出去。
所以我一定要走出去。一定会走出去。
他们一路上不断地碰到遇难者的遗体,各式各样的惨状让从未经历过死亡的张亮从内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惧和难过。起初他尽量绕开,可是绕开后想想不对,又走上前去,找个什么东西把这些可怜的人盖上。他找过纸片板、破布片、座椅垫——实在找不到东西了,只好把死者的衣服翻起来,把脸盖上。
他们的亲人肯定无法找到这里来,自己就算是代他们尽一点心吧。
累就不用说了,饿也不用说了,主要是渴。他们渴得嗓子眼都在冒烟,特别是张亮,他的嘴唇都肿起来了,因为他走一路都在喊:跟着我——在这边——
他们走过的地方一路都有水,或者说,听得见流水声,但是,没有人敢去喝一口。
张亮用手中的棍子指着黑暗中发亮的水说:别碰这些水,沾都不要沾。
实在渴极了,还是张亮捡来的那只空饮料瓶子起了作用。他小心地从树叶上接几滴雨水,然后传给大家,轮流润润喉咙。
晚上十一点多,大雨倾盆而至。
大雨使面前的形势变得险恶。这样深的黑暗里,人冷得缩成了一团,有那么一段时间张亮觉得自己的腿和脚都不听招呼了,没有知觉了,雨大得睁不开眼睛,看不清道路,机塔也淹没在雨中。大雨中松软的山体埋藏了太多的危险,张亮决定,就地停下。
他们在一个倾斜的山坡林间停了下来,张亮刚一说“我们扎营”,早已累得说不出话的蒋旭东一下子就瘫倒下来。
张亮也累坏了,没有力气上前扶蒋旭东,只能把蒋旭东拖到树下,让他靠着,自己找来像南瓜叶子一样的一张大树叶子,举在蒋旭东的头上,勉强挡一下扑天盖地而来的雨。
真黑啊,真冷啊!
这是个仿佛地狱般的夜晚啊,如此漫长,如此难过。他不敢坐下来,他的耳朵立着,神经也警醒着,并且时刻提醒着大家绝对不能睡下。睡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不仅会冻饿而死,还会被突然到来的泥石流或者滑坡埋掉。
他在大雨中一直紧张地听着,大半个夜的行走,他已经能够听得出,哪一种声音是远处的滑坡,哪一种声音是近处的落石。
五个人,相互依靠着,相互提醒着,等待着。等待着漫长的,难过的夜晚过去。
在死一般的黑夜中,张亮一遍一遍地说:大家不要睡,不要睡。
他站起来,一个一个地摸着每个人,把他们从泥泞的地上拉起来,靠着树站着。他一遍一遍地说:天就快亮了,等天亮我们就能走了。
我会对你们负责的。
我当过兵,我一定能把你们带出去。
天快亮时,黑暗中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话:小张,你在哪儿当过兵?
张亮说:沈阳军区。
这个沉默的但是无眠的深夜之后,天终于亮了。
天亮以后大雨变成了小雨,周围的山景渐渐露出了面容。雾蒙蒙的山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岚气缭绕,仿佛一股股轻烟在天地间纠缠。如果不是经历了昨天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张亮几乎相信自己此刻是身处天堂仙境了。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心头一喜,他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声音没有了。
他用力咳了几下,用哑得失了声的嗓音说:没有错,我们没有走错路。
他带头向山的另一边跑去,他的腿已经肿得发硬了,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在跌撞着爬。
这是一个被他们站上叫做“清洁三队”(音)的地方,以前巡线时,他曾经来过。
他知道这里是有人家的,应该就在附近,想到人家,张亮仿佛看到了炊烟,闻到了饭菜香。
他加快步子跑过一个小坎,看到,不是虚幻,不是梦境,真的是一缕细细的炊烟,在前面的山谷间飘动。
前面有人家——
嗓子里一阵哽咽,他回头冲着大家一声嘶喊。
四个人影一起动起来。
等到他们五个竭尽了力气走到炊烟跟前时,他们都沉默了:
一片倒塌的房屋前,三块破砖支起一只锅,锅子也破了一半,仅有的半拉子锅片中,煮着清清的一锅汤,看得见里面只有几粒玉米粒在上下翻滚。锅灶旁边,两个头发全白的老人,虚弱地半卧着,一个面色憔悴的女人在照看着锅灶。
他们身后的竹林里,一块露着洞的塑料布拴在竹枝上,地上连一片棉絮也没有。倒塌的房屋下,还听得见羊在挣扎惨叫着。
见到这种情景,五个大男人谁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坐在炉火边,借着火简单烤了一下冻僵的身子。总算是缓过了些人气。然后张亮站起来,他说:我们还得继续走。我们一定要走出去。
后面的路他们沉默地走着,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雨又在下,衣服湿透了,脱下来,拧一把水再穿上,继续走。他们全身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他们的头脑仿佛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记得要走——走——走——
前面有一大片竹林,密密麻麻的竹叶竹枝像一柄柄尖利的刀剪,张亮停下来看了看,他们已经没有能力绕过去,他一咬牙,脱下衣服包住头,带头钻了进去,一边走,一边用手将密布的竹枝分出一条缝隙。
哗哗啦啦的竹林;
摇来摆去的刀剪般的竹林;
扑面而来又反弹回去的竹林——
张亮这一辈子再也不想看见竹了,再也不想听见竹音了,再也不会吃竹笋了——
他们在竹林里拱了整整五个小时。
这地狱般的五个小时张亮是怎么过来的呢?张亮说,在几乎没有了知觉的行走中,他只是一个劲地在想——
他是如此想念自己的家,家中的亲人,还有同事和所有他能想起来的认识的人。他想他们,他好像就看见他们排着长长的队,向自己走来,妻子走在最前面,然后是父母——这情景如梦如真,他心如刀绞。
他奋力地用手挡着扑向自己的刀剪般密密的竹枝,一边大声地,拼命地吼着:让开,让开,让我过去——
最后一把伸出手,没有碰到刀子般的竹枝时,张亮愣了,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他们走出竹林了。
望着血肉模糊的一双手,张亮哭了起来:出来啦,我们出来啦——
他疯了一般地大叫着:出来啦,我们走出来啦!
他胡乱地挥着手:快来快来,我们快走啊,只要翻过面前这座山,走过了曹山村,就有人烟了,我们就能活出来啦!
没有人回答,他清醒了,安静下来回过头去,才发现,蒋旭东没有跟上来。另外三个人也没有跟上来。
张亮的头轰的一下子大了,他绝望地想,坏了,把他们落下了,要是迷了路,到哪里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