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亮带着众人艰难地穿越竹林的同时,十三日的清早,他的妻子席春兰,像许多家中有亲朋在北川的人一样,坐上了德阳去北川的班车,她要去寻找地震后没有音信的丈夫。
车站人突然多了,全是和她一样心急如焚的人。好不容易挤上车,车子一路艰难地前行,她看到,道路和两边的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不断出现的被毁的车辆和遇难者遗体,让她忍不住一阵阵地想呕吐。
车子走走停停,因为路况不好,也因为要不断地为疾驶而过的军车让路。那些疾驶而过的军车和车内全副武装的军人,让她内心里一阵阵恐惧——她知道,一定是北川的情况特别特别的惨烈。她紧张得连心都抽搐起来。
差不多快到下午了,车子突然停下来——她看看,这是一个名叫“袁门坎”的小地方,还没有到北川啊!
可是车子再也不能前进了,除了军车和警车向里面开,其他人一律不准进去了。
她下了车,许多像她一样来寻亲的人也站在这里,在拥挤的人群中, 她看到,前面的路上拥过来了大批的人流。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他们个个面色张皇,浑身泥水,行动迟缓,见到来人,一些人大哭起来,另一些人,撕裂般地喊着亲人的名字。
席春兰努力地张望着,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没有她要找的人。
她张不开嘴,她一张嘴眼泪就流个不停,眼泪流出后她嗓子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从中午到下午,她就这样一直站着,等着一拨又一拨的人从她面前走过来,再走过去。
席春兰没能进入北川,也没有找到丈夫。
下午时分她来到安县——这是丈夫工作单位的公司总部所在地,她要到丈夫的同事们中去打听情况。她遇到了工区主任童晓刚,童主任见到她眼圈就红了:公司关于张亮仅有的情况来自于中午谢主任最后一次见到他和车,从当时的时间推算,地震时张亮和车应该正好是在北川县城。
那天离开公司后席春兰是怎么走回家的,席春兰没有说。张亮后来一直想问,但是一直没有问。
万幸的是,张亮在竹林中没有费太多的工夫就找到他们几个人。找到之后张亮却没有欣喜,因为蒋旭东的情况十分不好。
在此之前,小腿受了伤的蒋旭东一路上一直在坚持着,到了这里后蒋旭东再也支持不住,又一次倒下后,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又累又饿,几乎完全虚脱了,张亮抱起他时,他的脸色苍白,嘴唇打抖,全身冰凉,已经没有了知觉。
张亮扶起他,几乎是抱着扛着拖着,总算把他弄出了竹林。
张亮也觉得自己不行了,脑袋一阵阵地发晕,他知道是太劳累也太饥饿的原因。他努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他有了发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山体滑坡将一块菜地推到了沟里,这是一块莴笋地,里面有一些还没有长大的莴笋。
他们四个人仔细地找,找到了七根半大的莴笋。每个掰成几段,大家分了吃。又是泥又是水,但生涩的莴笋在他们干渴的嘴里总算留下了些味道。
莴笋的存在提醒了他们,他们又在周围寻找着,一些名叫“鸭脚板”的野菜被张亮发现了。这种野菜平时是作为农家野菜洗净了炒着吃的,有些苦巴巴的味道,但现在也顾不上了,他揪了一大把,先填进自己嘴里,苦得他差点反胃,可是他强忍着,囫囵个地咽了下去。又揪了一大把,分给众人。
吃的问题解决后,他搂了一大抱落叶,是些半干半湿的叶子,又从宝贝挂包里摸出了火,点燃,叶子冒着浓浓的烟,一阵子浓烟后,有闪烁的火苗出来了。
他们尽量地靠这堆小小的火,前胸后背地转着圈子烤,身上冒起了白汽,那是湿透的衣服冒出的水蒸气。
已经是中午过了,他们不敢多休息,准备上路,可是蒋旭东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流着泪说:我不能拖累你们,你们先走吧。
张亮从背包里找出截绳子,想把蒋旭东捆在自己的背上,他要背蒋旭东。但是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把自己的站长弄到背上——他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背负一个成人。
蒋旭东挣扎着想下来,张亮手一松他就又倒在地上:我不行了,我走了不了,我真的走不了了——
张亮说:不行,我们一起出来的,要一起走。
蒋旭东说:我现在不是你的站长了。你们快点走吧,天黑再走不出去,你们都支持不住的。
张亮也流泪了:不行,你不是我的站长也是我大哥,我们兄弟生死在一起,我不能丢下你。
张亮嘴唇都快咬破了,他用尽力气把蒋旭东拖起来,半拖半背地扛在背上,继续走。
三个同伴给他找来了根棍子,张亮一手拄着,另一手反到背后托着他的站长。
他背一阵,停下,坐下来,歇一下,再爬起来,走。上坡的时候,他不是走,是爬,蒋旭东趴在他的背上;下坡的时候,他走不动了,就干脆坐下来,用屁股着地,手像桨一样划着地,拖着蒋旭东一步一步地滑——
他一边走,一边对蒋旭东说着话,他怕他因伤痛昏睡过去。他知道,一旦昏睡过去,就很难再醒过来了。
站长,不,蒋哥,你打起精神来了,你别睡过去了,睡过去你就没命了——
蒋哥,你看,我还有劲,我能行,我们又走出这么远了——
放心吧,蒋哥,我还有劲,你知道的,我曾经是当过兵的——
我们就要到了,你醒着啊,我们怎么样都要在一起,我不会丢下你,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
十三日下午四点半,他们终于到达了擂鼓镇。万幸的是这里已经聚集了大量的救援力量。不过尽管人很多,但在当时,由于北川县特别是北川中学惨烈的营救正在紧张地展开,人们对于这五个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并没有特别注意。毕竟,从北川出来的人,大多如此。
毕竟,他们还活着。
张亮找到了位于镇上的一个朋友家,借了几件衣服,给弟兄们穿上。蒋旭东已经无法站立,张亮又找来电线,把他再一次捆在自己的身上,借了朋友的摩托车,一直将他送到花街的家。
蒋旭东下了摩托就软软地倒下了,张亮又一次将他背起,一直背到楼上。
然后,他和那三个兄弟告别。
告别的情景无须描述了。
找不到合适的纸,他们眼泪婆娑地将姓名和电话写在了一张小小的纸片上,塞在张亮的手心里,四个大男人,痛哭着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