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了北川,就径直向禹里走。这条山路是烂熟于心的,弯道陡坡都不在话下,他们很快就进入了禹里乡。
然后就是“5·12”的两点二十八分。
大地震来了。
正在行驶中的车子突然不走了,原地跳起来。起初他们以为是车子坏了,张亮马上减速,但是没等他把车子停下,正前方的一侧山体突然像洪水一样泻下大堆大堆的石块,同时烟尘四起,能见度降为零。他下意识地鸣喇叭,操纵着上下乱跳的车子后倒,所幸后面没有跟得太近的车子。一阵疾速的倒车后,车子跳得更厉害了,一侧的山体连续不断的垮塌,飞石步步紧逼。再倒车是来不及了,他们慌不择路地跳下车,离开了车子他们控制不住身体,几乎是连滚带爬着到了路边,双手抱头趴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目睹了这一场旷世大灾难的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地抬起头,直起身来,在漫天的烟雾中,惊恐地相互对视着。后来的新闻和各种报道上说,特大地震持续了数分钟,但是在他们眼里,这数分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一阵尖锐凄厉的哭叫声响起,透过烟雾,他们勉强看见乱石滚动的公路上一个受了惊的女人抱着个什么东西,正披头散发地跑过来。她的身后,还在垮塌的山体上的一些石头仿佛是跟着她似的在坠落。张亮着急地站起来大声喊着:别乱跑,快躲开,躲在大石头后面——
女人怔了一下,反应过来,马上弯腰躲在了公路边一块巨大的石头后面,落下来的石头在这块大石头上弹跳了几下,炸开了去。
烟雾终于散了些,摇晃似乎也减弱了许多,他们听出女人的哭叫声中还有一个婴儿的声音——他们这才发现女人怀里抱着的不是物品,而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一个有些年纪的老人从山的另一侧下来,女人一见就扑上前哭诉着什么,老人接过孩子,带着女人向山上走了。
司机出身的张亮意识到,这里太危险了,这么窄小的公路,已经被乱石毁得不成样子,随时可能再次被乱石掩埋,向山上转移应该是安全的。可是总不能丢了车子自己跑吧?也不能把车子停在这个地方。他招呼着站长蒋旭东赶快上车,自己也跳进驾驶室,迅速打燃了车子,在扑面的烟尘中沿着已经变形的公路开出去,他要找一个开阔地,避开公路和山体,把车子停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开车下了河湾,他记得河湾的某处有片开阔的空地。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本身路就不平,车子开得东摇西晃,他也顾不得了。窄窄的路两边除了被砸坏的车子就是遇难者散落的各种物件,还有擦车而过的慌乱跑着的附近的农民。走出去一段后,记忆果然没有骗他,他远远地看见了河床,但是,河水好像突然暴涨起来了,而且打着可怕的黑色旋涡,原来的小桥仅仅只在河面上露出一小截,桥面在河面上时隐时现。
没有人知道这道小桥还能不能过,它是不是被震波摧残得已经不能承重了?
跑来的人们,都揣着同样的想法,他们不敢上桥,蹚着几乎齐胸的河水上了对岸。怎么办?自己是不是也跟着从河里蹚过去?那车子就要扔掉了。
张亮咬了咬牙,对蒋旭东说:你下车。
蒋旭东没明白似的:什么?
张亮:我开车过去,你下车从河里走。这桥太险了。
蒋旭东:我和你一起开过去。
张亮:不行,这桥肯定已经酥了,多一个人车身就要重一些。就算桥不沉没,万一走到中间熄火更麻烦。
蒋旭东: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冒险。
张亮急了:没时间商量了,你看这河水涨得多快!
张亮伸手过去打开右边的车门,随即狠狠推了一把蒋旭东,同时脚下加速,蒋旭东刚掉出车外,车子就低吼一声,冲上了桥头。
到底是当过兵,凭着当兵时受过的严格训练,张亮脚下没有丝毫犹豫,车子像一头下山的猛虎,冲过了桥。站在水边的蒋旭东看见,张亮的车子刚一过桥冲上岸,那座桥立刻就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河水中。
十几分钟后,张亮和蒋旭东以及他们劫后余生的车子到达了漩坪乡的地界。这里挨着河边有一个沙场,因为长期采沙,河床变得很浅,并且这是个相对空旷因而也就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再往里进去的路况他们十分明白,车子肯定是不能通行的。这个时候,他们并没有忘记,要把这辆宝贝车子看好,这可是国家财产。
看沙场的老乡是他们一向就熟悉的,蒋旭东和张亮把车子交给他看着,千叮咛万嘱咐的。
走出十多步了,张亮又返回,重新打开车门,在座位下面摸索了一番,再关上车门时,他的肩头上就多了一个挂包——这是他做司机时平时上山随身携带的东西。
他们向乡里走去。
漩坪乡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在乡政府前的一小块空坝地上,远远地他们就看见一群张皇失措的乡亲,正在大声乱七八糟地喊叫着、诉说着。站了一小会儿后,他们听明白了:
乡里领导都在,之前他们已经派人去往县城北川,想去找些药品和食物,但是道路不通。去的人几乎是爬着回来的,他们哭诉着说站在山头上看下去,县城已经大部成为废墟了。估计会有很多人葬身其中。
乡领导叹着气,紧张地安慰着众人,但也想不出办法了。面临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他们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微弱了。
一片闹哄中,当过兵的张亮抬头看了看天。他发现,不知不觉中天暗下来。
这时才是下午四点多,但是震后的天气变化很大,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天色就仿佛是傍晚了。
就这样一直站下去肯定不行。这里的地形情况特殊,如果再有大的余震,必定会被“包饺子”;而且,通信中断了,信息全无,必须要有人出去,把这里的情况带出去,再想办法让外面的人进来救大家。
张亮站出来,对乡政府的领导说:我带人出去。
突然静了一下,所有的人都看着他。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的张亮忽然有些胆怯了,但是随即他又振作了一下:我是电业局的巡线员,我到这里一年多了,这附近的山路我熟。
可是,现在哪儿还有路啊?人群中一个男人声音苍凉地说。
人群的嘈杂声再一次响起。显然,眼前的情形让人们多少有些绝望了。
张亮大声说:公路是不能走了,可是我们可以从山上走,顺着山上排列的电机站的机塔,一定能走出去。
我曾经当过兵。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