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安顿好后,赵仕雄跑回乡上,在一片混乱的街上,用武夫般的姿势拦了一辆车,拉上一直跟着他的两个乡干部:林业站主任陈永正和计生办主任胡永平,说声,我们走,就发动了车子。
破烂的车子在更加破烂的乡间小道上走着,赵仕雄开始一个村一个村地去跑,接下来的十多个小时里,他跑遍了马鹿乡的所有村子。
他带去了三个讯息:
第一,各村干部当务之急是详细了解灾情;
第二,代表乡政府,帮助、看望和慰问各村的乡亲们;
第三,让乡亲们明白,党和政府会很快来帮助大家。但是,在外援没有到来之前,要充分认识到灾情的严重性;要求所有的村干部,在这个重大特殊的时期,坚守岗位,组织起民兵应急分队,带领村民,抗震自救。
赵仁雄在路上经历了生死的考验,下午四点,在快到达衡柏村时,一块重约五百公斤的大石头从右侧山体上突然滚落,另一边是湍急的河流,他们看到了危险却无处躲藏,只好听天由命地一脚踩死了车子。
万幸的是,巨石在滚落时砸中另一块石头后突然改变了一点角度,从他们的车顶上凌空飞过,落在几米外左侧的河水中,溅起的巨大浪花将车身全部浇湿。
那一刻赵仕雄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惊恐的汗水打湿了。当然这个不为人知的细节他一直不愿意说出来。
黄昏时分,车子到了竹园坝,坐在车上一直跟着他、不怎么说话的林业站主任陈永正突然说:部长,我想回家看一下——
赵仕雄再一次踩死了刹车,他看了一眼前面,又看了一眼陈永正。
陈永正低下了头。
赵仕雄铁青着脸:好,我只能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你不要嫌少,三分钟之后你如果不回来,我开车走人,而且会报告纪委。
陈永正拉开车门跳下车,甩着双腿飞快地跑着。
最多两分钟,陈永正回来了,他跳上车的时候,连坐在前排的赵仕雄都听见了他因为过度奔跑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如擂鼓一般。
赵仕雄后来跟我说:他回来后,我都没敢问他情况。当时我心里那个矛盾啊!这一路走来房倒屋塌的惨况在竹园坝又一次看到了。竹园坝是陈永正的家,从我们这里过去,到他家只有不到五十米了,我们继续向下一个村子走,就越走越远了。地震后通信中断,他还完全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他担心家人,我怎么会不明白,我想让他回去,我还想让他回去帮助家人,可是我不能,我只有这个权利,乡长和书记不在家,我们要把担子挑起来,什么叫干部,干部就是遇到事情的时候要站出来。这个时候,我们应该第一时间出现在群众和乡亲们的面前。
没有人知道,其实,当天下午,在赵仕雄带车下村走到方石村时,有一个凉水镇的老乡揪住他说:赵部长,你还不赶紧点回家去看看,我们村上有上去赶场的回来说,你们家一条街都不在了,你妈和老汉儿(父亲)恐怕有问题哟——
赵仕雄的妻子和父母住在凉水镇上。
跑完所有的村子回到马鹿乡政府后,在临时搭起的乡民兵抗震救灾指挥部的这片彩条布下面,傍晚,一位熟悉的人,惊慌地跑来告诉他说,乔庄中学听说“遭了”。赵仕雄正在安排大家寻找东西,分发彩条布,准备给群众搭建过夜的地方,听了后没有反应,继续手上的活儿。对方很不解,悻悻地走了。
赵仕雄继续分发、安排,天黑后,又带领应急分队民兵巡逻,一直忙到后半夜,才回到临时指挥部的帐篷里。
夜晚,当一切暂归平静,赵仕雄面对眼前的一堆篝火,一个人悄悄地流泪了。
他想家,更想儿子。
儿子在乔庄中学上学。
同事悄悄地进来,半天,才轻轻地说:部长,要不你先回家去看看,这里我盯着。万一家里有什么事,老的老小的小,她一个女人家——
赵仕雄用大手抹了一把泪水:儿子要是活着,就活着,要是被埋了,我相信,我在这里救人,政府和群众也一定会在那里救他——
赵仕雄震后一个月内都没有回家。只在地震发生大约一周后才从电话上联系到了家人。所幸的事,家人均安。
但妻子对他的“不顾家”十分生气,也十分伤心。认为他对外人要比对家里人看得更重些,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一家之主居然连家都不回。妻子赌气之下,再也不打电话来。
他震后第一次见到家人,已是六月初了,总政艺术团赴青川慰问演出,他在县城的演出现场忙着组织协调、维护秩序时,见到了从家里悄悄跑出来见他的儿子。
儿子说:我估计你会来,所以就跑来看你。
他想问儿子,你妈妈是不是还在生气?他想说家里需要你爸爸可是这里全乡的乡亲几千口子也需要你爸爸——他想说的太多,可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儿子是不是能理解,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疼爱地摸着儿子的脑袋说:在家听话。
儿子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眼泪汪汪地说:爸,你怎么这么瘦,我让妈妈给你煮点腊肉来吧!
赵仕雄也许根本算不上伟大,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单位或者部门命名或者承认他是什么英雄,赵仕雄自己也并不会在意。他只是觉得,自己作为一名乡政府的干部,作为一方土地上乡亲们的父母小官,作为一名最接近军人的人,他应该像一名真正的战士一样,在最需要的地方,准确地、及时地、完美地做应该做的事情。
正是有了像赵仕雄这样的人,青川不会倒下。
青川依然像它秀美的名字一样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