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怀君年轻的时候,还是很有点英雄气质的。
他十九岁从四川盐亭入伍,在驻河北保定某王牌军一个师的高炮团当战士,很快就在同年兵中冒尖。他性格活泼开朗,喜欢运动,不但军事技术过硬,每回比武考核,都是训练场上的明星,而且乒乓球、篮球、排球也打得不错。当兵三年多就提了干,三十岁出头,就当了营长。正当全团上下都看好他的前程时,他却忽然脱下军装转业了。
转业的原因是想保住家。
军人结婚成家过日子,大多是很艰难的。
胥怀君的妻子是驻绵竹汉旺镇的东方汽轮机厂车间的工具保管员。胥怀君二十六岁时,他的同乡战友、本团的副政委说,胥怀君啊,我给你介绍一个东汽厂的妹子,那可是中央直属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啊,效益好、工资高、有保障,你干不干?农村入伍的穷小子胥怀君当然高兴,连着两年探家,除了回盐亭看望父母,还跑到绵竹汉旺去看那妹子,双方见面基本满意。每次在一起待三五天,两年加起来不到十天,第三年就结了婚。
军人谈恋爱结婚,就像走正步,简单明了,打的是短平快,跑马拉松,代价太大啊!
这就有了悲剧性的故事。
头年结婚,第三年女儿胥莉出生。胥怀君按规定每年回家探一次亲,一次一个月,在盐亭老家住三五天,然后到汉旺看妻子女儿。
一家三口,挤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黑屋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转不开身,汗味、霉味、饭菜味加娃娃的屎尿味,直让人闭气,但小两口仍觉得好温馨好幸福。胥怀君天天买菜、煮饭、拖地、抱娃娃,尽力补偿长年累月不在家对妻女的亏欠。厂里工友特别是那些未婚小姐妹,都称赞这个当军官的老坎踏实勤快、懂得疼老婆娃娃,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但短暂团聚生出的幸福感觉,抵不住经年累月分离的寂寞艰辛。渐渐地,胥怀君再探亲时,便听到一些风言风雨,看到躲躲闪闪的异样目光。妻子的态度也有微妙变化,乍一明白个中原因,胥怀君直觉五雷轰顶、热血贲张,禁不住咬牙切齿、举起拳头,可一看妻子憔悴的面容、瘦弱的身子,心就软下来。她一个弱女子,只身拖个孩子生活,长年累月该是多么艰难!自己远在七八千里之外,帮不上半点忙,有什么资格和权力责怪她啊!
有了一块巨大的心病,加上女儿已经六岁多该上学了,再不能这样天各一方,让家散了。于是他下决心转业,任谁劝也不听。
胥怀君告别军人生涯的一幕有点悲壮的味道:他参加王牌军的军事比武,面对如林的高手,他奋勇拼搏,进入了前三名。在战友们一片掌声和惋惜不舍的目光中,他打起背包离开了北方的军营。
军队干部转业,原则上回妻子所在地安排工作,胥怀君顺理成章地被安排在东汽厂审计监察处当监察员。虽说还是只能住那间小屋,但毕竟一家人团聚了,像个真正的家了。困难是暂时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有希望。
但是晚了。
情感已经转移,心离开了,人是很难留住的。经过多次争吵之后,双方都觉得裂痕无法弥补了,终于,两个好人分了手。七岁的女儿跟母亲生活——厂里规定,女人带着孩子可以分一间房子。
胥怀君成了单身汉,住在集体宿舍里,上班时尽心尽力工作,下了班到食堂打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觉得自己的一腔英雄豪气,被艰辛的岁月磨光了,没有了。他只想平静地生活,再成一个家,夫妻厮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熬了两年多之后,他结婚了。妻子曾明英也是东汽厂的工人,她的前夫是本厂运输公司的技术员,出差时遭车祸去世,留下一个男孩。两个人到民政部门领了一纸证明,把铺盖家什搬到一起,请亲朋好友吃了一顿便饭,算是组成了一个新家……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二○○八年五月一日,胥怀君的女儿女婿在绵竹市京都大酒店举行隆重的婚礼。
婚庆公司在酒店门口竖了一块很大的招牌,上面喷绘了新郎新娘的彩色大照片,新郎青春帅气,新娘温雅漂亮。招牌旁,胥怀君和胥莉的妈妈,还有女婿阎微的父母及伴郎、伴娘,簇拥着一对光彩照人的新人,忙着迎接来宾。所有人都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胥怀君现在的妻子曾明英和胥莉的继父也来了。也就是说,这是以男方为主,三个家庭共同举办的一场婚礼。三家的亲朋好友共四百多人来了,坐了四十多桌。胥家亲戚中的几个女人私下议论说,看这阵仗,怕是绵竹城里最热闹的婚礼了,胥莉这个妹子到底还是有福气,不容易啊!
婚礼开始,女儿女婿恭恭敬敬地站在父母面前,向恩重如山的亲人深深鞠躬,轻声说:“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
胥怀君眼圈顿时红了,泪水止不住流下来。二十多年了,含辛茹苦,女儿终于长大成人,有了今天。
胥莉是个乖乖女,脾气好,性格温柔,嘴巴也甜,从小懂得孝顺父母。她跟着妈妈和继父生活,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由于家境不好,继父和妈妈总想多赚点钱,便商量着做生意,结果被人骗了一大笔线,日子过得更加拮据。她知道母亲难,自己的学费都是爸爸负担。她经常来看爸爸,对继母叫阿姨。曾明英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人贤惠,对胥莉很好。胥莉乖巧,和两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都相处得很融洽。
但父母离异,加上家境艰难,对胥莉学业还是产生了影响。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上了东汽厂技工学校大专班,毕业后按本厂职工子女安置,分配到叶片分厂当铣工。她拿的是计件工资,最少时每月一千多元,最多时可拿到四千多元。由于从小就尝到生活艰辛的滋味,她养成节约的习惯,从不乱花钱。但上班第一个月拿到工资,她就给了妈妈两百元,还给胥怀君买了酒和营养品。以后逢年过节,都要给爸爸买东西,爸爸过生日,她还要给钱,一百两百不等。胥怀君不在乎那点钱和东西,看重的是女儿的一片孝心。
女儿长得胖胖的,继承了爸爸开朗乐观的性格,整天笑嘻嘻地不知愁。她做事踏实,吃得苦,有时来了突击性任务,连续加班也不喊累,活儿做得仔细认真,工作四年多,工时、质量、工作量在车间总是排前三名,有时第一名。领导和同事都喜欢她。
女儿大了,该谈恋爱了。胥莉刚上班不久,有天忽然把一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小伙子领到家里来,对胥怀君说,这是她上技校时的同学,叫阎微,刚分到本厂树脂分厂上班,他爸爸妈妈也是东汽厂的工人。
胥怀君笑了。他已经在厂里干了二十五六年,现在是厂人武部军事科长,厂里的边边角角都找得到,老一点的人都认识。早就听到了女儿谈恋爱的风声,暗中打听过小伙子的底细,晓得是正派人家的娃娃,人忠厚可靠,做事既踏实又机灵。把女儿托付给这样的人,他也就放心了。
女儿谈了三年多恋爱,二十四岁了,开始商量结婚的事。要结婚先要有房子,阎微他爸妈都是本厂的工人,拿工资吃饭,干了几十年,有点积蓄也不多。女儿来给爸爸说,她和阎明攒了一万多块钱,加上阎家给的,一共有四万元,买房子钱不够。胥怀君问还差多少?女儿说四万。胥怀君当即让曾明英拿出家里的存折,到银行给女儿取了四万元,曾明英高高兴兴的,说是该当的。胥怀君觉得她识大体,是个好人,越发敬重她。
女儿女婿在汉旺买了一套房子,是厂里的公改房。五一前,阎家来和胥怀君商量给两个孩子办婚礼的事,胥怀君说,我这个女儿不容易,要办就办得体体面面的,买酒的事我来办,其他的你们管。
东汽厂在全国都很有名,更是同行业中的大哥大。胥怀君在厂里也算是小有头脸的人。军人生涯铸就他崇尚荣誉的品性,他不能让别人笑话他这个父亲对女儿冷淡,没有感情。何况,他对女儿亏欠那么多,想起来就心酸、心痛。他希望女儿有一个很风光的婚礼,那样她会感到高兴快乐,终生都不会遗憾。所以当妻子曾明英问他,她去不去参加婚礼时,胥怀君毫不犹豫地说:“去,当然要去。你去了小莉会高兴,大家都会高兴。我还要给他们说,让她妈妈那一家的人也都去。”
当胥怀君和胥莉妈妈并排坐在主宾席上,接受女儿女婿大礼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一些女人抹着眼泪说:都是好人哪!
婚礼第二天,女儿就上班了。一直到五月十二日,她没缺过一天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