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坐在小饭馆内的,加上赵仕雄一共是七人。
七个人几乎前后脚跑出了饭馆的门。七个人出了门后,立刻分成了两拨,一拨直直地继续向下走;另一拨人——准确地说就是赵仕雄自己,却转身绕过小饭馆朝上跑。
有必要在这里详细描述一下他们当时所在的地理环境:
青川县内多是山地形地貌,完全平整的地方不多。小饭馆一半临街,另一半半依在一个小土坡上,它的后面是一面坡地,垂直高度有四五十米。
出了饭馆的门顺坡向下十米不到的样子就是空旷的街口。所以,在逃生的第一时间,那六个人,本能地顺着小坡向下,几步就跳到空旷的街上。唯独赵仕雄自己,返身逆着向屋后的坡上冲去——
乡财政所所长张玉国在惊慌中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同事,他跳着脚冲赵仕雄喊叫着说:部长、部长快回来!向下头跑,上头是坡坡!
张玉国的喊叫赵仕雄听见了,但他头也没有回地继续着奔跑的脚步,从胸腔的深处,他听见自己撕裂般地大声喊着:
龟儿子——上头还有学生娃!
这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喊声。
即使是地震过后数个月了,赵仕雄还是如此激动,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用手指着窗外,用几乎是变了声的声音说:
记者同志你不了解,那天我们座上有些人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我天天在这乡坝里转,我知道这里的每一个旮旮角角。在这个饭馆后面——就在它后面的小坡上,上去就是块平地,那是一所学校,是我们乡的中心小学!
学校啊!好多老师!好多学生娃儿!地震了,你想,那个时候,我不往他们那儿跑,我能往哪儿跑?
赵仕雄向山坡上奔跑而去。
此时的赵仕雄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奔跑的意义。
说是奔跑,不如说是连滚带爬,在越来越剧烈的晃动中人的身体无法保持平衡,不到八十米的路程此刻居然变得如此漫长。几十米高的山坡不可思议地跳跃着,在跳跃中居然就在赵仕雄的脚前裂开一条足有一米宽的大裂缝,赵仕雄来不及躲闪,为了不至于掉下缝去他只好一下子扑倒在隆起的土包上,好在是泥土,只扑了他一头一脸一嘴的泥,如果是石头,他方正的脸庞肯定是要被毁容了。
紧接而来的山摇地动中,背靠着山的地方腾起了漫天的烟尘,房倒屋塌和山体倾倒的声音以及惊慌逃难的人群发出的声音跟着烟尘漫卷过来,趴在地上的赵仕雄清楚地听到了来自山坡上的巨大的倒塌声,烟雾中他看不见山坡上的情况,只听见骤然而起的大人孩子的尖叫声。
这声音让他心急如焚。他来不及吐掉嘴里的泥土就爬了起来,看了一眼面前的大裂缝,纵身一跃——
赵仕雄的身体是相当健壮的,放在平时,要跨过这条一米左右的裂缝是并不困难的,但是慌忙中的赵仕雄因为身体的不平衡没有进行足够的起跳准备,他奋力的跳跃只到达对面坡岸的边缘,眼看着脚要落地了,却没想到这坡岸上的泥土已经被震酥,他落下地的脚迅速地滑落,整个身体跟着落在了山坡裂开的缝隙中,他伸出双手,本能地向上抓挠着,居然抓住了几块悬悬的草皮,但草皮很快松垮下来,他的身体继续向下滑。就在这个时候,紧跟在他身后的乡团委书记白培力跳下裂缝,站在沟底用手奋力托住了他下滑的屁股。
看看赵部长的块头就知道,咱这个人武部长真叫沉啊!可那时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白培力后来说。
赵仕雄几乎是踩着白培力的双手和头顶爬了上去,他根本来不及回头拉一下还落在沟底的白培力,就手脚并用地爬起,继续向上奔,在这里我们完全可以用“眨眼间”的速度来形容他用不可再现的飞人速度跑过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几十米。
赵仕雄身体健壮,但是体形偏胖,参加工作以后他很少运动,每天的运动就是把他那个偏胖的身体放在永不离身的摩托车上来来去去。这一次的奔跑让在场所有认识他的人目瞪口呆。
二十多年前,赵仕雄还是个毛头少年时,也曾是矫健的,有着莫名其妙的英雄情结的他还张罗着想去当兵,而且真的去报名应征了。
但是,接兵体检时,人家把他上上下下“检索”了一遍后,却把他淘汰了,淘汰他的原因在赵仕雄听来是太奇怪了。
人家说:你不行。你是平脚板。
什么意思?平脚板怎么了呢?为什么平脚板就不能当兵呢?他不明白,就像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是平脚板一样。
接兵体检的医生说:平脚板跑不快。
他仔细看了医生半天,直到拿到盖着刺眼红章的不合格的体检表,他才知道人家并非是在开玩笑。
就这样,一个平脚板破灭了他当兵的英雄梦。
那个古板又严谨的体检医生绝对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正是这一双与当时相比因为长满了老茧而更加平板的平脚板,跑出了一个人在医学上和人生中无法想象的速度,成就了青川人心目中的一个英雄。
我相信那天以后赵仕雄是无数次地记起过他的这一次奔跑,这次空前绝后、英勇绝伦、无比卓越的奔跑。
山坡坡上是一块较为平坦的平坡地,方圆不过数百米。这里,就是马鹿乡中心小学所在地,分散的村上小学取消后,就在乡里建起了这座中心小学,马鹿乡附近一二十里地的各村人家的孩子,都送到这里,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加上教师,一共有八百多人。
这方圆不过数百米的地方,却是这一乡人的心尖子。
赵仕雄的头刚刚从山坡下露出来,就听见了来自学校特有的声音——这声音比任何动静都更尖锐、更令人揪心。在漫天的烟尘里他看不出太远,在尖锐嘈杂的声音里他只看见眼前晃来晃去的一堆混乱的影子。
这个时候的学校是多么的混乱啊,最初的摇撼之后,年代久远的校舍出现了可怕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天花板和屋内大多东西都七零八落地掉下来,大地恐怖的震荡中还伴着更加令人恐惧的声音,校舍后面的山体飞石滚落,学校霎时被漫天烟尘笼罩,孩子们和相当多的老师都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惊呆了、吓慌了,他们中大多数人开始慌不择路地乱跑,烟尘使他们失去方向,一些已经跑出来的孩子居然又在向回跑。
校长还算清醒,他在人群中拼命地喊叫,试图安定混乱不堪的局面,但是他刚拦住一个小学生,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身边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居然又奔向教室的方向,他向那个孩子冲去,可是刚冲出半步又被身边跑过的人撞上,等他站稳身体,那个奔向教室方向的小小身影又消失了——
校长声嘶力竭地吼着,他吼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话,而且,他的声音,马上就被漫天迷雾和嘈杂掩没了。
据后来媒体的报道,“5·12”中,青川县的主震持续时间长达近十分钟。在最初的震荡之后,有那么一会儿,有一段处在强震到来之前的片刻短暂的减弱期,之后,烈度最大的震波又一次到来。
赵仕雄空前绝后的奔跑终于显示出了作用,他就是在地震刚起、强烈的主震尚未到达的这个短暂的片刻到了最需要他的地方。
而且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举动。
就在一眼看到学校的景象,身体刚刚最后一步跃上山坡的同时,他反手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举在手里。
赵仕雄站在坡地的边上,一边向学校的操场奔跑,一边像挥舞旗帜一般高高摇晃着他的外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吼着:
“我是赵仕雄,都上我这里来!”
“我是赵仕雄,都上我这里来!”
听到赵仕雄这个名字,不敢说整个青川县城的大街小巷会怎么样反应,但在马鹿乡,山山岭岭、村村户户每个旮旯里的人——只要是记事的,大人孩子都知道,这个身体微胖的、声音豁亮的、总是骑在辆摩托车上来来去去的人武部长,身上绝对透着一种类似军人般的凛然的气质。
胜利村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山坡上,是凉水镇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村子,因为交通阻碍,村民的生活十分不便。男人外出打工,想想回家的路就心怵,孩子上学要翻山越岭,就连每年到了杀年猪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发愁——这么长这么难走的山路,养得肥肥的猪们等不到被抬着走出山人就得累死了。要是遇到家里有了急重病人的更是不敢想象。赵仕雄当上凉水镇人武部长后,骑着他的摩托车走村串户时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他家家户户动员,又托关系找朋友弄了些水泥、炸药,他在村头路口用一块彩条布搭了个简易的安身之地,亲自带领男女村民上山修路,干了将近一百天。
那艰难的一百天里,赵仕雄既是劳动者,又是组织者,还身兼指挥员、技术员、调配员、卫生员、安全员、宣传鼓动员等职,每天从早到晚顶风冒雨地干,累得得了肺炎,他却没有时间去医院,只是把液体瓶挂在拴彩条布的大树上,边输液边指挥。最终修成了一条长达十七点五公里的盘山路,这也是全县唯一一条在没有外援情况下镇里自主修建的通村公路。
交通问题的解决给一个村子带来的影响是无法用单一数字来反映的,仅仅三年,胜利村就从以前的年均收入全镇最后一名跃居到排名第三,三年受到县政府的表扬。
赵仕雄说,要说在人武部长这个位置上干的这些年,别的东西有没有得到,自己不好评说,嗓门大,威信高,这一点评价他是得到了。
大嗓门的赵仕雄站在山坡的尽头也就是学校的操场上,旗帜一般地挥动着他的外套,在一片嘈杂的混乱中,这个声音和这个标志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于是,那些在慌乱中迷茫中紧张失措中混乱不清的头脑一下子注意到了这人与众不同,几乎不加思考地,人影纷纷地向他所在的位置聚过来——
事实上,赵仕雄所站的,也是当时唯一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
黑糊糊的人影纷纷向他这里移动。
烟尘中跑过来的人,统统看不清面容,但是高个子是老师,矮个子是学生这一点赵仕雄是明白的。他大致看了一下黑影移动的数量和速度,心里还是揪紧了。
一个大声喊着“不要乱跑”的声音在赵仕雄面前响起,这个满面灰尘的人熟悉的声音让赵仕雄认出他正是小学的校长贺俊民。
赵仕雄一把扭住他:喊什么喊,你的哨子呢?
贺俊民愣怔了一下,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他的手抖动着,但还算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从不离身的哨子。
在——哨子在!
赶紧吹集合哨!
尖锐的哨音响起了。哨音中,赵仕雄继续挥动着他的“旗帜”。
越来越多的人影朝这边移过来,渐渐聚拢的人影像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向他们这边移动着。但完全看不清数量。清点人数是肯定来不及了。
现在是两点半,正是下午上课的时间,教室内还有多少人呢?
赵仕雄命令一个老师:拿着哨子,吹,使劲吹。不准停!其他人,跟我进教室去搜!
赵仕雄带头冲进烟尘中。贺俊民和几个老师紧跟在他身后。
又一波震荡开始了,烟尘中,房屋又开始摇晃,“哗哗哗”是墙上和室内东西纷纷落下的声音。
简单一分工,他们分头冲向各个方向的教室。
在走道上,只要是迎面遇到或者远近能够看到的晃动的影子赵仕雄都冲上前去拉着往外推,只要出了走道,就是外面的空坝了,那里,尖锐的哨音提示着安全区域之所在。
他一个一个教室的探头进去,看一眼就赶快出来,时间太紧张了,他只能努力睁大眼睛,分辨那些不断晃动的物像中哪个是属于他要关注的对象。
所有的教室都已经看不出样子了,他一边大声呛咳着,一边用大嗓门拼命喊着:
有人吗?地震啦快出来——
空的。
空的。
还是空的。
外面的人在大声喊:部长快出来,危险——
马上就是尽头了,走道里也空下来了,几乎看不见人影在晃动了。这是最尽头的一间了,他站在门口,探头向内望,这间教室在拐角上,烟雾似乎不是特别大,所以一眼就能够清楚地看个遍。
空的。
他转身就要跑开,就在这里,他似乎听见身边很近的地方有一点什么声音——
完全是本能的,他感觉那个声音不是别的,是人的呼吸——
他想也没想地冲了进去,蹲下身子向课桌下面看,东倒西歪的桌子下倒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他看见自己刚才站过的教室门口——那扇门在动——
其实,不仅门在动,整个教室、整个大地都在跳动,但是赵仕雄还是本能地感到了门跳动的不同。
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头上什么东西哗哗地落下,落了他一身,他来不及抖落,只是揉了下眼睛,一把把门拉开:
门后果然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女孩子看去只有六七岁,吓呆了,缩在门后抱着头,身体小小的一团。
他来不及问了,伸出大手,一把抓起她,往胳膊下一夹,就向外冲——
这种时候,一秒钟是多少短暂,一秒钟又是多么漫长。
久不见赵部长出来,外面的人,早已喊破了嗓子。他们都已经听见,从地下深处传出的魔鬼一样的吼叫声已经逼近到他们脚下,大地抖动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一排教室在人们的眼前开始开始倾斜、解体,即将倒塌的最后时刻,一个黑黑的粗粗的人影从破损的窗口一跃而出,落在外面的地上——
他的身后,所有的校舍教室,在几秒钟内完全垮塌。
赵仕雄从地上站起,怀中的小女生安全无恙。
十分钟后,乡中心小学的贺校长向赵仕雄报告:
经过各班级清点,所有师生全部安全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