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仕雄,生于一九六七年二月,汉族,一九九○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青川县凉水镇人,大专文化程度。地震发生时,他在青川县马鹿乡人民政府工作,任人武部长兼副乡长。
赵仕雄是土生土长的青川人,从呱呱落地,到穿开裆裤打泥蛋的顽皮儿童,再到假装少年老成地参加工作,直到年过不惑的今天,他一直都在青川这片土地上转悠。除了外出开会、学习、休假,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也没有离开过青川这个山山环抱的家乡。
坦率地说,当初年轻力壮、豪情满怀的赵仕雄曾经是很有一番抱负的,从玩泥蛋开始,他小小的心灵就有一种英雄情结——当然,他儿童时代宏大的想象完全只来自于电影和图画书。他觉得银幕上和画页上那些挥着大刀长矛往来拼杀的英雄们是多么了不起啊!他无数次带着他的小弟兄们举着长短树棍呼啸山间地头,想象自己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弹无虚发,歼敌无数,或者英勇倒地,血溅沙场.。
中学毕业,他没有再读书了,在家乡的镇子当上了团支部书记,还兼着文书。文书这个职位与英雄似乎说什么也沾不上边,但却从此开始,天天忙得不亦乐乎。渐渐地,年龄慢慢也大了,英雄情怀淡下来。
二○○一年一月,他进入凉水镇党委,当上了人武部干部,这似乎与军人形象有了最接近的距离,但是,毕竟不是“正规军”,人武部的工作常常只是开会、维护治安,从那时起,没有什么特别爱好的他,最大的喜好就是骑摩托车在乡镇间四处转悠,他把这叫做“巡视”。乡间镇上,村边地头,大大小小,旮旮旯旯的事情都装进他那双特别大的眼睛里,一年年过去,青川的山山水水在他的轮子下面稔熟得像自己家的院子。
曾经有挺长的一段时间,赵仕雄也觉得有说不出的不痛快,他觉得自己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每天就这样家长里短的,太没有英雄气概了。他虽然没有当过兵,但是因为工作关系,经常与军分区的领导和同志们来往,他们身上职业军人的那种气质让他着迷,他也喜欢穿制服,他觉得穿上制服有一种格外特别的精气神。
在那个特殊的五月到来之前,赵仕雄觉得天天骑在摩托车上的自己来来去去地就像山间的一阵风,这里的乡亲们太熟悉他了,他也太熟悉乡亲们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高兴的时候并不多,因为乡野人家琐事杂事太多,间或还有一些让他哭笑不得甚至不得不大发雷霆的事情。他身手敏捷地抓过小偷,出奇不意地制服过打架斗殴的混混,也对偷奸耍滑的乡间泼皮大光其火,但是,工作整整二十三年,却从来也没有赶上一次惊心动魄的大事件。抗美援朝只在书上学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他还太小。其余的,他能想起来的就只有二○○七年的那次抗洪和二○○八年的抗冰雪,但规模都不大,而且行动时间短暂。
偶尔地,他也会将摩托车停在青翠的山间,点上一支烟,眯起眼睛远望群山,这种时候他会感叹,和平时代已经很久,战争的硝烟早已远去,英雄们渐行渐远。他想自己这一生,就如同山中的一株大树,单看去很挺拔健壮,长在林间,可也就要这样湮没在群山中了。
直到那一天,“5·12”特大地震发生。从那时起,从那天起,仿佛一切都改变了。
一个细节会重写历史。一个事件会改变人生。
“5·12”是星期一,做过乡干部的人都知道,每周一上午总会是最忙的,这个周一的上午果然也格外忙碌。不过,忙虽是忙,这个特殊的中午赵仕雄却还两次去吃了中午饭——准确地说,应该是两次坐到饭桌前。当然,第二次坐上桌时,饭还没有吃到嘴里——
一大早,马鹿乡的乡长和书记都到县里开会去了,临走时交代,十三日上午市委的罗书记要到县上来检查工作,各乡都要做好准备工作。
市委书记要来,这可不是小事。乡干部们马上凑拢,乡长和书记马上要动身到县上去,县里是肯定要开一个碰头会的。三言两语交代完后,乡长和书记就走了。
乡长书记前脚走,赵仕雄后脚就骑着他的摩托车出门了。他带上乡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另外又招呼上几个人,直奔街上。
迎接检查的工作千头万绪,但是镇容镇貌肯定是首先要考虑的。乡长不在,可工作不能等,赵仕雄先就安排上了:清洁卫生;街道治理;车子不能乱停乱放。
改革开放这几年,群山环抱的青川县也有了巨大的变化,光是看看这街上日益增多的来回跑的车子,就知道了。
街道还是旧式的,有些地方没有明确的停车标示,还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位置停车。可是车子总要落在地上,乡间小户的人们也没有太多的交通概念,于是这个上午东奔西跑的赵仕雄连续发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火。
中午时分,他们在街上吃了饭,赵仕雄早就饿了,他不是个对吃东西很讲究的人,什么都能吃,而且吃得还快,他三下两下刨完,把碗一推,站起身来就走了。他想抓紧时间回家去,喝口茶,洗个脸,歇一下,这个上午他忙了个满头大汗满身灰尘。
在自家的楼下,赵仕雄将摩托车熄了火,五月的青川中午还是有些热的,赵仕雄停车的时候,还看见自己头上的一颗挺大的汗珠子“叭叽”落在地上,不见了。
等下子进了家,先泡一杯青碧青碧的茶,喝上一大口,再去洗澡。中午的菜也咸了,嗓子眼都毛刺刺的。赵仕雄心里这样想着,他甚至看到了那杯翻着嫩芽的茶杯上升腾起的袅袅白雾——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手机这个时候响,肯定是有事,赵仕雄心里多少有些不耐烦,说话的口气也就有些硬:
喂——哪位?
他想,这时间打电话,如果是亲朋好友或者同事约自己吃午饭的就一概拒绝。
对方一说话,赵仕雄不出声了。
电话是林业站的站长打来的,说是县里来了一位领导,今天在乡里检查工作,现在到饭点儿了。
到饭点儿,就是说,该到吃饭时间了。赵仕雄向我解释。
因为不断夹着些方言,所以,每过一会儿,赵仕雄就要向我解释一些他认为比较关键的词语。
这句我听得懂。我说。
你怎么说的?
我一听他这样讲,没怎么说,只问了一下地点,就又骑上车子出去了。
去吃饭吗?
是啊!
你可以不去吗?
不可以。
你让他们自己安排不就行了?你可以告诉他们说你已经吃过饭了,而且很累,下午还有事——
不行,我要去。
我不再说话,等着赵仕雄解释。
赵仕雄果然说起来:你来到我们青川,这一路过来,也大致看到了这里的情况。
是的,在四川境内,青川是跟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的,它在四川版图的最东北面,四周群山环抱,交通十分不便,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发达的产业,说它偏僻荒野一点也不为过。
我们马鹿乡更是青川县的一个小小的乡镇,这些年,市里、县里对我们很关心,领导们每次来,都能帮助我们解决不少问题和困难,可是我们乡上,连家像样的馆子也没有,到了吃饭的时候,拿不出什么来感谢他们,我们只有山上养的兔子、林间长的野菜,都是上不了席面的东西——
领导们不会在意的,他们知道你们的情况。我说。
是啊,可是我们心里不安,广元那么大,那么多个县,他们能进到青川就不容易,到了青川,能来到我们马鹿乡更不容易。乡长书记不在家,我就是乡里在家的最高干部了,怎么说,都要到场的。我们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可是礼数和礼貌不能少。
赵仕雄认认真真地说。
所以你就去了。
去了。当然去了。我车还没锁,就又搬出来,跨上去掉了个头,去了。
我们的采访在这里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这个短暂的片刻里赵仕雄想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内心里,那种久违的宁静,又一次隐隐地开始出现,像一艘船,静静地停留在一片平静得出奇的海面,四下空荡,只有这只船,孤独而又奇怪地、无声无息地停留着——这是波涛来临前的那种宁静,空气深沉,寂静,却又充满暗示——多年的采访生涯告诉我,每当被采访者将要说到有重大的事件发生,都会有这种情景出现。
当时的赵仕雄当然不会知道,他跨上车掉头奔出去的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对于当时的赵仕雄来说,“5·12”这个陪客的中午其实与之前这些年间许多次出现过的陪客人的经历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一个小区别是他今天是吃过了午饭的,而且老实说因为上午出力干活的原因他吃得还挺多,自然也就挺饱。他还记得自己跨上摩托车时脑子里很有些奇怪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是今天中午这杯茶算是泡汤了——他觉得在哪里都喝不出在家里那种安逸味道:自己将茶叶放进杯子里,冲上一杯滚烫的鲜开水,盖一下,再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等着茶香、热气袅袅升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个念头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赵仕雄并不是个心思缜密精细过人的人,这个念头一闪也就过去了,如果不是我现在问起,他说自己几乎完全想不起来了。他是个对吃穿都不太讲究的人,说起爱好,只有喝茶可能算得上一桩。
他当然不知道,从这个时候起,差不多将近五十个小时后,他渴茶渴得厉害,才意识到当时的这个一闪念,其实有着多么深刻的暗示啊!
小小的马鹿镇子并不大,摩托车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电话里指定的位置。
赵仕雄车子一露头,就看见人大副主席正伸着脖子站在那里张望,见他来了,赶紧招了一下手。
他们一起走进小饭馆。
这是靠近镇中心的一个临街的饭馆,馆子并不大,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不大的厅堂里几张桌子都空着,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
寒暄之后,大家落座。老板和厨子还在内厨里准备,桌上只有四样凉小菜,小小的玻璃杯里盛着颜色和温度都不令人满意的素茶。
赵仕雄明显地觉出了餐桌上的冷清,他马上招呼老板说:上酒上酒——
老板闻声出来了,搓着手,表情似乎有些为难,显然事先没有准备,他这里没有太好的酒。
赵仕雄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场面上的话还是圆得起的,他说:上酒上酒,有啥子关系,有什么就上什么。领导能到我们这山坳里头来,多不容易啊!本来就是到你这里来体察民情的。
他这样一说,大家的脸色都转好了。
酒很快上来了,浅浅地倒进了细瓷的酒杯里。赵仕雄惦记着下午还要继续上午的工作,马上就又到上班时间了,如果喝了酒,红头涨脸的不好看,所以就用手捂住杯口说:
就这一杯啊!我是吃过饭了的,你们陪领导喝。
就在这时,桌子晃了几晃。
这桌子上短暂的晃动还引起了一点小小的误会,几个陪同的乡干部以为是哪一个逃酒的家伙故意所为,所以都放下了酒杯,互相望着。
也就是三五秒吧,桌子的晃动停止了。
赵仕雄复又端起杯子说:欢迎——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桌子再一次晃动起来,并且越来越剧烈,三五秒后,桌子连同身下的凳子,整个从地面上跳起来,屋里的东西还有整个小饭厅的天花板都在剧烈地跳动——
在场的所有人一齐站了起来。
乡团委书记白培力到底年轻些,没有经过事,不知是吓得还是站起来的速度太快,他的脸白刷刷的,说话都不清楚了:
部……部长这是怎么……个情况?
赵仕雄吼道:“格老子,地震啊!”
他们的声音一落,一秒钟之后,屋内所有的人一起向门外冲去。
在这里,我打断了赵仕雄的叙述:
这之前你曾在哪里经历过地震吗?
赵仕雄想也不想地说:没有。
那么那天在场的人中,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为什么你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地震了呢?
赵仕雄突然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这个——说起来话长,我刚当马鹿乡人武部长不久的时候,写过一份关于民兵预备役应对地震情况的预案。
二○○六年九月,赵仕雄从干了四年多的凉水镇人武部长的位置上转到马鹿乡,继续任人武部长。上任后,他用自己多年从事人武部长工作的经验,开始重新为自己制订老职业的新标准,希望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再干些新成绩出来。
那是二○○七年春节过后的一天,为了深入研究青川县的情况,他弄了一堆《青川县志》来看,完全是偶然地,看到上面有这样的记载:青川因为处于龙门山断裂带,清朝初期曾经地震不断。
地震?
这个词震动了他一下。他想,预备役民兵有应对各种突发紧急情况的预案,但是似乎还没有关于地震特情的预案。
顺着这个思路,之后的几天,他关上门认认真真琢磨,到了三月底,他向乡党委书记提交了一份关于民兵预备役应对地震情况的预案。
在这份预案中,关于突发地震特情后,应该如何应对,赵仕雄作了详细的陈述:如何报警; 在何处集合;集合时携带什么工具;首先进行的搜救及之后的其他行动中如何注意安全;有哪些注意事项……不一而足。
仅仅只过了一年多,预案就显示出了令人震惊的作用力。
从这一点上说,赵仕雄算不算是有先见之明呢?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赵仕雄绝对不是什么预言家。
但是经验一再证明,机会只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