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郝胜强喜事不断。先是得知丁子健顺利地通过院士的第一轮遴选,正式成为候选人,再就是他要争取团委书记职务。张仁瞻神秘兮兮地告诉郝胜强,院团支部书记上调到校组织部去了,院里准备提拔一个团支部书记,作为干部后备梯队。别看官小,可极为重要,就像国家领导人都是从团中央书记起步一样,这个职位是迈向更高职位的起点。张仁瞻笑盈盈地对郝胜强说:“好好争取一下,你会有前途的。”郝胜强笑笑,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却在张仁瞻走后,竟然有些动心,越想越觉得这也是一条路。在学校里,要么科研做出点成果来,要么是行政上做领导。对于前者,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做行政似乎更能见到实效,院里、校里搞行政的都比干科研的权利大,实惠多。
一连几夜,郝胜强像着魔了一样,一到九点多,情不自禁地给赵莹雪发短信。他想忍,忍不住,像中了魔咒。白天,他们碰面只是客气地点头打个招呼,如同普通同事。一到晚上,短信来往就频繁,像约好了一样。虽然每次都是郝胜强先发过去,可从对方回复的速度看,一定是恭候多时。他只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看论文做实验上,单身女博士的业余生活怎么样过,他不得而知。作为城市女孩赵莹雪,业余生活应该和自己不一样。他们短信谈了对某本书的看法、各自的兴趣爱好,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两人发现彼此好像有相近的爱好和兴趣,也有很多相同想法,生发出相见恨晚的感觉。同学快八年了,以前竟然没有发现他们是这么聊得来。郝胜强甚至想,如果八年前他们要是能像现在这样,也许一切都是另外的情形。这件事情像是吸毒,容易上瘾,郝胜强越来越不能自拔。
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经过一番思想挣扎,郝胜强终于鼓起勇气发短信给赵莹雪,说:晚上有空吗?请你吃饭。发送之后他就为自己的冒失后悔,心想平白无故请吃饭,会不会让人觉得有非分之想,作为已婚男人这样做是否妥当?他一边质问自己一边埋怨,却依然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过了忐忑不安备受煎熬的十分钟,手机嘟嘟地响了,郝胜强的心突突地跳,都有些不敢看短信。赵莹雪说:非常抱歉,约了朋友去销品茂买衣服,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郝胜强有些郁闷,边收拾边想,如果梅家现在打电话叫他去,他会十分钟就赶到。以前周末还能上梅家吃晚饭,闹了矛盾后,他每天例行公事般地发条短信,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单身时代。
快六点了,梅家的电话还是没有打来,郝胜强满心凄凉,心不在焉地坐在电脑前看论文。忽然,手机响起,让他一阵惊喜。一定是梅家的晚饭好了,虽然迟了点,不过终究来了电话。他甚至想好了带什么礼物给梅灵道歉。摸出手机一看,却是赵莹雪的电话,有些失望,不过刚才郁闷的心又快活起来。赵莹雪说她约的朋友忽然有事情来不了,要是他没有其他约会的话,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虽然被打击过一次,郝胜强还是满心欢喜,毕竟周末不会一个人过。郝胜强说,感谢你给我一个机会,下次一定请你朋友的客。赵莹雪爽朗地笑了,说你真幽默,以前还没有看出来呢。郝胜强说我都是博士了,当然“有墨”了,墨汁都快流出来了。赵莹雪又是一阵爽朗的笑。他说在湖边的“渔家码头”等她。“渔家码头”算是学校附近的高档酒店,临湖,离学校后门不到一百米。博士楼离学校后门很近,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郝胜强没有去博士楼接赵莹雪,怕被人看见,他从学校正门出来,坐了四站地公交车。郝胜强要了一个三楼的小包间。包间里灯光幽暗,沙发柔软舒适,舒缓优美的乐曲从墙角飘出来,萦绕着画着裸女的油画。茶几上刚换过玫瑰花,清香阵阵,令人陶醉。包间在三楼,拉开窗帘可以看到湖心岛。湖那边灯光点点,正是书上所说的万家灯火,灯光温暖平实,发散着家的诱惑。
赵莹雪晚到二十分钟,上楼后柔媚一笑,说:“哟,烛光晚餐啊,我可受不起哟。”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很感动。见到赵莹雪的时候,郝胜强有种甜蜜的负罪感。她一袭黑色长裙,身材匀称丰满,曲线优美。她的丰满是给人温暖,而梅灵也丰腴,却有种冷若冰霜不可接近之感。为不被人打扰,郝胜强关了手机,赵莹雪淡淡一笑。他似乎灵魂出窍了,整个人稀里糊涂起来。暧昧的环境,特殊的人物,让人觉得仿佛在偷情。这样一想,郝胜强更觉内疚。
郝胜强点好菜,叫来一瓶红酒。红酒清醇芬芳,令人陶醉。惊喜接踵而至,赵莹雪有些眩晕。在音乐、油画、花香、酒香、灯光的催化之下,郝胜强似乎失去了理智,迷醉在其中。不知是看多了电视,还是这样的氛围让人无师自通,他像个情场老手一样,熟练自如地为赵莹雪夹菜、斟酒、举杯,脉脉含情举目对视。他内心骂自己无耻,行动上却喜欢这样的情调。赵莹雪已经陶醉,完全没有平时的矜持。他的思绪胡乱飘飞。
第一次见赵莹雪时郝胜强上研三,为补学分他选了研一的物理化学课。那天他迟到,后排已经坐满,他只好到最前排去。他刚坐下,后面就有人叽叽喳喳小声说笑。他觉得莫名其妙,心想是不是自己背上有东西。坐定后,他忽然发现身旁的女孩很漂亮,是那种让人舒服的漂亮。她眼睛明亮目光柔和,如烟似黛的头发,白嫩的皮肤,衣服干净而得体,越看越有味道。他很纳闷,以前没有见到这个女孩。课后,几个选课的同学说他艳福不浅,故意迟到和美女坐一起,那些人玩笑中竟然有些妒意。郝胜强颇不好意思,内心虽然高兴,却不敢再接近她。七年来,他和赵莹雪的接触仅限于那半节课。赵莹雪冰清玉洁聪明漂亮,郝胜强只能默默喜欢,从来不做非分之想。上次出差上海,算是他们第二次近距离接触。想想他就无限怅然。很多时候,相识相离聚散分合都是命。郝胜强以前不信命,现在信。
眼前的赵莹雪,已不复当年的清纯和善良,只是漂亮依旧,更添成熟女人的风韵。郝胜强惊奇自己的表演竟然如此老道,只要再花点工夫也许很快就能上床,他忽然想哭。对他而言,人生曾经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对她的亵渎,哪怕是自己的亵渎,那种伤心绝望又满心欢喜的情怀是支撑他度过无数苦闷寂寞日子的动力。可是,当多年幻想的事情很快可以实现,他又一次伤心痛苦,这不是甜蜜的忧伤,而是人生的虚妄。也许,今夜源自寂寞的举动,竟然成了一种告别。他无限悲悯和幽怨地看着眼前这个暗恋了八年的女人,她还是如此美丽和风情万种,却不知爱惜自己的名节。很早以前,他都幻想能亲她或者抱她一下,没有任何肮脏的想法,那是最真挚的喜欢。可是,现在他早已失去了这样的冲动。他感觉到,今夜过后他会完蛋。老婆像是陌生人,而这个女人却让他明白人生的虚无。
她也注视着他,她是个聪颖灵秀的女人,看到对方射过来的目光如此奇怪,很快就明白男人的想法。作为曾被无数人当成女神而目前处境又不堪的女人,这样的事情她遇到多次。她浅浅一笑,为了满足他的怜悯和哀怨,她才表现出浅薄的快乐。或许,她愿意被这种不对等的目光抚摸,至少这样眼神里有真诚的关心和爱护。她真的被感动了。也许她也想,如果八年前他们认识,也许各自的命运不是这样。
晚饭吃得很愉快,郝胜强表现出了绅士风度,虽然有些心痛一千二百块钱,但是他感觉到了一种释然,压在心头多年的情愫被晚风吹散到湖面,这以后,他就解脱了。他感到自己的成熟,像果实那样有了重量。饭后,他们沿着湖边散步,这种感觉像上海那个夜晚。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们默默地走着,说一些今夜的风很舒服,远处湖上还有船一类的无关紧要的话。也许,真正的感觉就是这样毫无目的地陪人走上一程。直到送赵莹雪回宿舍,郝胜强心里还是塞满惆怅和忧伤。
郝胜强回到家,梅灵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脸上依然漠然冷淡。她还没有原谅他。他有些吃惊,问:“你怎么来了?”“奇了怪了,我不能来么?”梅灵不停地按遥控器换台。郝胜强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却没有说出口,为了保持刚才的好心情,他不和她吵。“为什么关机?找个人都找不到。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面对梅灵的质问,郝胜强有点被她的关心感动。“我嫂子的姨父死活要找你,他儿子马上要考研,让你提些建议。”梅灵只管换台,连头也不抬。郝胜强的心唰地凉了半截,刚才的感动也立即消失,他没理睬梅灵,先洗澡睡觉。
星期六一大清早,手机闹铃吵醒了郝胜强。他刚开机就接到丁子健的电话。丁子健低沉而严厉地说:“昨晚为什么关机?马上来我家一趟!”他刚想问什么事,丁子健已经挂了电话。他的心突突跳,预感大事不妙。难道是裴老过世?不像啊。他正胡乱猜着,短信像鞭炮似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简直是狂轰滥炸,全是师兄弟发来的。他打开万振涛的一看:速来导师家,大学论坛上出现揭发导师造假的帖子。邱新风和于军的短信也都是报告这个消息,最早的是昨晚七点三十五,那时郝胜强刚关机不久,最迟的是晚上十一点半,叫他不要过来,第二天再来。郝胜强匆匆地穿好衣服,给师兄弟打电话说马上去导师家。
到了丁子健的家,一屋子人神色凝重,似乎是等待多时。丁子健脸色极其难看,却没有心思责备郝胜强,说:“你过来看看。”郝胜强在网上看到一篇题为《这样的人也配做院士!!!》的文章,矛头直指丁子健。他粗略地看了看,文章中说他拿国际会议论文凑数,严重违规,四处游说搞不正之风等等。每一条都打丁子健的软肋,真是刀刀见血毫不留情。还有一条让郝胜强头皮发麻,说丁子健和女博士关系暧昧,常带女学生出差,从内容描述上来看,女博士就是赵莹雪。想起昨夜和赵莹雪在一起,郝胜强觉得脸上的毛孔像炸弹一颗颗爆炸,一种钻心的痒在脸上肆虐,他使劲地挠了挠,却毫无感觉。文章发布在一个大学论坛上。这个论坛经常组织一些尖锐的话题,挑拨各地大学争排名比优劣,在学生中极具影响力,血气方刚精力旺盛的大学生常在上面灌水骂仗。做学生的时候,郝胜强也常上那里看帖子。帖子发布的时间是昨晚六点五十三分,万振涛是七点二十发现的,他迅速告诉导师和其他的师兄弟,就是一直联系不上郝胜强,都急得团团转。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有两百多条跟帖,点击率一夜已经超过八千。周末上网的人多,照这个速度下去,突破一万的点击率就在眼前。更让人担心的是,各大门户网站会注意到这篇文章,如果他们转载,那时候不仅仅是大学的人,恐怕是所有上网的中国人都会知道这个消息,那是最可怕的时刻,后果不堪设想。郝胜强感到手脚冰凉,腿不由自主地抖。
丁子健和几位弟子看着郝胜强,似乎只有他才能力挽狂澜。尤其是丁子健,脸色晦暗毫无光泽,皱纹增添了不少。他阴沉地看着郝胜强,目光中闪烁着解决问题的渴望。
郝胜强说:“从文章内容来看,应该是知情人发的。帖子里的问题有争议,成不成障碍得看从哪个角度说。学生不懂这些,他们很盲目冲动,一看别人这类情况就义愤填膺,几乎是被人当棍子使,敏感的帖子会越来越被关注。我建议这样,首先让学校出面和该网站联系,并且通过教育部施加压力,让网站尽快删掉帖子。另外,我们一定要沉住气,千万不要做任何回应,不辩解不反驳,以沉默减少别人的关注度。过一两天,热闹过后关注度就会降低,学生和媒体会把热情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丁子健愁眉略展,说:“只能这样了。”随后让郝胜强布置目前状况下的工作,郝胜强负责联系学校宣传部,力图尽快删帖,邱新风调查发帖子者,重点追查陈明贵的博士,万振涛继续监控网站,于军则在现实中解释事情,免得以讹传讹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很快,校长打电话安慰丁子健,表示学校会马上出面和该网站交涉,保留诉诸法律的权利,让他安心工作不要受影响。本地和外地记者也打电话来要求采访,郝胜强让导师关掉手机,用座机和人联系。他联系正在度周末的校宣传部长,请他向教育部请求帮助,并和网站交涉要求立即删帖。由于是周末,直到下午三点半才联系上网站负责人。网站负责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说网站只是提供服务平台,不负责内容等等。宣传部长威胁说,如果不删帖会起诉该网站。对方说,悉听尊便。宣传部长气得骂娘。奇怪的是,十分钟后,万振涛打电话来说,最开始那篇帖子已经看不到了,应该是被删了。主帖一删,跟帖马上刹住了,不过还是有一千多条留言。郝胜强刚松口气,万振涛又来电话说,又出现一个帖子,观点和上一篇帖子刚好相反,句句都在力挺丁子健。郝胜强找个电脑打开网页一看,心里直叫大事不好,新帖子表面是为丁子健辩护,实际上却是故露马脚留人口实。这样的文章看似帮忙,实则捣乱,像臭肉招惹了更多的苍蝇。郝胜强深深地感到,眼前这个对手要置丁子健于死地,他的脑海掠过黄为恶毒阴险的目光和荒凉丑陋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