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离开咖啡厅的那一刻,他已然明白,婚姻如同一件瓷器,一旦出现了裂缝,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郝胜强被一股细腻甜软的香味唤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鼻子、嘴巴里面灌进了浓烈的香味。这种香气非常独特,是混杂了少女青春气息的体香和花卉植物气味的化妆品的味道。他忽然意识到这不可能是在自己的家,猛地坐立起来,四下张望,简直不相信自己竟然睡在小芳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印有大红牡丹的花被子,外套和袜子已经脱下,搭在床头的椅子上。脑子像被钝器重击过,又晕又沉,如同生锈的大齿轮,转动得十分艰难。昨夜的事情渐渐回到脑海,恍如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人越来越清醒,头还是疼,却因为记起昨夜的事情,心痛冲淡了酒精对大脑的伤害。小芳趴在床头单人小柜上睡觉,她的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和衣裹着一张毛毯,双脚被一件旧棉袄缠绑在一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棉包,臃肿而滑稽。郝胜强的手露在被子外面,感觉到了一阵寒冷。气温一夜骤降,武汉的严冬赫然来临。看到缩成一团的小芳,依稀想起昨夜无礼的举动,郝胜强万分羞愧,恨不得狠狠地甩自己一耳光。他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像对亲妹妹那样对小芳,如果有一天,我能发财,一定要让小芳也过上好日子。
“棉包”先是动了动,接着就松展开来,小芳似乎有感应一般,忽然就醒了,站起来惊喜地说:“郝哥,你醒了?昨夜吓坏我了,你醉得百事都不晓得,我以为你会出事,想叫救护车,被你拦住了。我们那里曾经有个人,喝完一瓶白酒,一下子滑到桌子底下。别人以为他耍赖,拿话激他,几分钟一直没动静。有人钻到桌子底下一看,死了。”看着小芳惊喜的神情,郝胜强苦笑一下,自我解嘲地说:“我倒霉得很,阎王都不要我呢。”小芳很是难过,说:“哥,千万别这样说。谁都有背时的时候。我娘说过,背时是好事情,背时之后好运气就会来。《青年文摘》上面也有一句话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郝胜强觉得鼻子一酸,分不清是为自己的委屈,还是因为小芳的话。小芳并不打听他为什么晚上跑到她家,也不问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遇到了难处。小芳的话让他想起娘来,以前娘也总是告诉他,万事莫钻牛角尖,遇到想不开的时候,一定要停下来打个岔,想想别的事情。娘一定以为他现在过得很幸福,就算做繁重的劳动,她都会觉得是甜蜜的,娘的幸福就是他能幸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母知道自己现在是这种状况,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生活得一团糟。他用对亲人般的感情对小芳说:“谢谢你,小芳,我一定会振作起来。”小芳满含信任而又羞涩地望着郝胜强,使劲地“嗯”了一下。
郝胜强穿好衣服。小芳的枕头边放了一摞《青年文摘》,有红色封面的,也有绿色封面的。郝胜强随手翻了翻,吃惊地发现里面很多精彩的段落,一些具有哲理的话,都被画了波浪线,有的地方还有小芳工工整整的字迹,写的是自己的感想。郝胜强说:“你喜欢看这个?”小芳有些不好意思,说:“嗯,我每期都买。你要是喜欢,我借给你看。”郝胜强勉强笑了一下,旋即又严肃起来。
他们出门吃早餐。小芳住在学校院墙外面的湖滨村,这里是一个临湖的城中村,村里家家都是出租户,专门给学生租房。学生中有准备考研的,也有学习的,更多的是学生情侣在外同居。读本科时,郝胜强的寝室里有个同学和女朋友要在外同居,郝胜强帮他搬东西。那时候,看到同学在外面筑起了温暖的小屋,郝胜强羡慕得不得了,他也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住在这里,拥有一个温馨的空间。但直到结婚,他都没有机会在这里住。当然,他拥有一个独立的房间的理想已经实现,可是现在却很难算是温馨。村里有餐馆、菜市场、网吧、酒店、录像厅、台球室,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由于天气骤然变冷,出门吃早餐的人并不多,村里行人很少。偶尔一两对亲密的学生情侣如同上班的夫妻那样,一同去上学,男孩为女孩缠上围巾,女孩帮男孩把衣服扎紧,那种相濡以沫的情形令他很感慨。他想起梅灵,心头一阵疼痛,犹如被一把钢针猛扎一般。没有想到,结婚之后,自己还是羡慕温馨的家的感觉,羡慕那种与人相互依靠的情形,他似乎隐隐明白了那种生活在别处。
他们在一家名为“一O一”的小餐馆要了热干面和鸡蛋米酒。店老板的眼神非常怪异,大概是吃早餐的人少,没有什么生意,他只得“研究”起眼前的两位顾客。他已经看出他们年龄的差距,用疑虑和好奇的目光看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似乎有些吃惊,继而又表示能接受,仿佛大度地原谅了他们。郝胜强不在乎老板暧昧诡异的目光,却担心在这里碰到自己的学生。至少到现在为止,他的家庭矛盾还没有外人知道,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处理这件事情。对于外人的看法,他充满了忧虑和担心。如果让导师、同事和学生们知道自己结婚还不到一年,就和老婆大吵一架,这对他而言,将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简直让人没法活下去。新婚的喜庆还没有完全散尽,他拿着结婚照在实验室显摆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在亢龙太子酒店摆酒的场面恍然如昨,人们的夸奖也都还在耳边萦绕。这才几个月,他却要离婚,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黄为又会是怎样的幸灾乐祸和恶毒刻薄?父母若是知道了,心里将会是多么难过,又该是多么为他难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不敢想象的。他发现自从结婚之后,人的顾虑陡然增加了许多,以前不可能产生的一些想法,现在却变得那样真实具体,让人左右为难。
早餐之后,因为是周末,小芳不用去上班,郝胜强让她回去睡觉,说自己要去实验室。告别小芳,郝胜强并没有去实验室,而是随意登上一辆公共汽车,随车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转。这是他排遣烦恼的一种方式。以前做学生的岁月里,遇到心情烦躁的时候,他就会随意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和车上陌生的乘客一起做一段短暂的旅行,然后在任意一个地方下车,看看陌生的街道和人,体会一下那种超然物外的感觉。这座城市,他从来没有觉得熟悉过,一直感觉非常陌生,只是陌生里面有些似曾相识,有的却全然不知。一转眼,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十四年,似乎眨眼一瞬间,就那么刷地过去了。人生再也不会重复这十四年。他所经历过的或者错过的快乐和悲伤,都已经随风而逝,永远不再回来,而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复当年那般年轻,那样对未来充满期望和理想。这十四年,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他一直没有真正地融入这个城市,情感上,他接受不了城市,城市似乎也接受不了他。哪怕是他学了点武汉话,生活习性都和城里人一模一样,可以修炼自己的行为举止,却无法真正地成为一个城市人。
第一次来武汉的情形恍如昨夜。那年夏天,他考上了名牌大学,父母执意要送他去报名,他们计划好搭乘建材店老板刘金达的便车。刘金达每隔半个月要去汉阳拖运石灰,都是当天去当天回。父母老早就和刘金达说好搭便车,还送了他一篮鸡蛋。刘金达为人豪爽,人们叫他刘大炮,他的弟弟刘金刚又是郝胜强的小学同学,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还特意把进货的时间安排在郝胜强报名那天。九月七号那天晚上,父母准备好郝胜强的行李铺盖,然后等刘金达的进货车。半夜,汽车路过他家,一家人迷迷瞪瞪手忙脚乱地登上汽车。那天,天气非常炎热,他和父母坐在汽车车斗里,一路颠簸了近五个小时,从一片黑暗直到天已大亮,呛鼻的石灰味跟了一路。他对武汉最初的印象竟然就是这股呛鼻的石灰味,和那一股刚进入城市时的热浪。那种“热”是立竿见影和真实具体的热,一进入市区,热浪阵阵袭来,每一寸皮肤都像蒙了一层油纸,丝毫不透气,虽然还不到七点钟,身上却已经出了一层汗。以后很多年,只要一想到“武汉”,他的鼻孔里就会出现呛鼻的石灰味,皮肤也会复苏那种被热浪灼伤的感觉。那是他第一次进入大城市,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惊喜,他想压抑激动的心情,自卑、自豪和兴奋却不断在心头翻滚,激动一次次冲刷着身体。报名那天,他和父母几乎是在汗水里面忙碌了一整天,完成复杂的报名程序。父母晒得像黑猴子,满脸汗珠,虽然劳累,脸上却洋溢着满足,郝胜强有种说不出的心酸。离开之前,父母在校园一角简单转了一下,便匆匆忙忙地赶往一个叫堤角的地方,在那里等候刘金达返程的汽车。他一直记得娘啧着嘴说的话:“强伢,这么好的学校,有山有水,人怎么都不会觉得闷,你要好好念书啊,村里还没有谁有本事来这里学习呢。”郝胜强送走父母,那一夜兴奋得无法入睡,对未来的期望令他雄心万丈信心百倍,他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我就是城里人了!
他并不是城市人。十四年里,这座城市发生了许多变化,变得更加漂亮,更加现代化。在“中部崛起”的口号下,这种城市像青春期的少男,体内有着无比强大的能量要释放,简直是一天一个样地变化着。巍然林立的办公大厦,热闹繁华的购物中心,豪华高档的居民住宅,城市的面貌早已是十四年前不可比拟的。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自己,依旧一无所有,依然孤身一人,游荡在陌生的街道,和当年进城时一模一样。
天气异常寒冷,加之又是周末,车上的乘客没平日的多,路上的行人也很是稀落。车行到青山区,郝胜强看到路旁有一块绿化带,像是一个公园,他便在那一站下了车。那一片空旷之地果然是个公园,四处雾气腾腾,水汽带着寒冷在空中弥漫,似乎有春节将至的味道。他不去想导师已经失败的申院工作,也不去想梅灵母女给他带来的伤害,只想在公园漫无目的地走着,让身体变成植物和泥土一样,没有思想没有痛苦。行至一个巨大的花坛前,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扎一对羊角辫子,穿一件明黄色的羽绒服,正挽起袖子摆弄花坛里的花。忽然从树后冒出一个同样装扮同样大小同样模样的小姑娘,也跑到花坛边摆弄起花和土。不一会儿,双胞胎小姑娘就在花坛边吵闹起来,撅着嘴争吵谁的花好看。一位老婆婆闻声赶过来,一边训斥一边拉开了那对五六岁的女孩,她们又脚蹬蹬地跑到了另外一个玩处去了。郝胜强想自己要是也有那样一对女儿,该有多好啊!他很想做爸爸,很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个梦想看起来遥遥无期。他难受极了,朝公园另外一边走去,远离花坛。可是,双胞胎银铃般的笑声像长了脚一样,挂在耳边散不去。他只能越走越远,不得不再上一辆公共汽车,走向另外一个地方。中午,他在汉口六合路附近转了转,饿了就在路边的一个小面馆吃了一碗牛肉面。下午四点钟,天已经开始暗下来,冬天白天很短。又转了一会儿,很快就暮色四合,寒气更加深重了。他开始辨认车站,找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家。这一天,他转遍了武汉三镇。他依稀记起给梅灵买戒指那次,也是这样跑遍了武汉三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