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黑夜加上雾气,几乎连路灯都朦胧起来。他刚进小区,保安叫住了他,告诉他昨晚他离开家的时候,门都没有关,早上物业管理人员见没人就给关上了,保安让他去看看有没有丢东西。郝胜强勉强一笑说,谢谢。他走上楼去,庆幸自己带了钥匙。开门之后,他收拾了地上的碎酒瓶和其他物品,简单看了看房子,发现没人进来过。他的手机还放在茶几上,昨夜出门没有带,他拿起一看,手机上面竟然有二十个未接电话,再一看,都是父亲打来的。父亲打这么多电话,一定着急坏了。郝胜强非常紧张,他从来不敢让父母找不到的,因为家里曾出过一件事情。哥哥十七岁那年刚去广东打工,过年没有回家,说好除夕那天给家里打电话,父母就一直等,却一直没有接到他的电话。那段时间,镇里经常传说有人在广东被人无故杀死,或者失踪,乡间一片恐慌。没有接到哥哥的电话,几乎让一家人急疯了,过年的时候度日如年。父亲准备好简单的行李,印了很多张“寻人启事”,买了南下的火车票,打算去广东寻人。就在父亲即将上火车的那天夜里,哥哥打电话回来说一切都好。这件事情差点让一家人吓破胆,从那以后,郝胜强兄妹三人,周末一般都开机,怕家里人找,每个周六晚上都会主动给家里打电话,告诉父母自己都好。二十个电话,父母会着急坏了。郝胜强连忙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父亲刚“喂”了一声,母亲就抢过电话,声音都颤抖了,几乎要哭出来,说:“强伢,是你吗?你为么事不接电话啊?出了么事吗?”郝胜强内心一阵酸楚,却装得很开心的样子,朗声笑了笑,说:“没事,昨天去同学家玩牌,忘了带手机。”也许是听出郝胜强声音的异样,娘追问:“真的没事吗?怎么玩了一天一夜呢?你以前总是带手机的呀?”“昨天他们催得很急,说三缺一,要我快去,他们一逼我就忘了带手机,我说回来拿,他们不肯。”“家里电话也没有人接。小梅不在家吗?她的手机怎么也关了。”“噢,她这周回娘家了,也许是上夜班辛苦,怕被人打扰,才关了手机。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很好。”娘似乎又受一场惊吓,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说:“你没事就好,可吓坏我们了。你爸说今晚再没有接电话,明天就去武汉一趟。”“不用啦,我没事,呵呵。”郝胜强难受极了。父亲接过电话说:“没事就好,打电话给你是想说说过年给你们摆结婚酒的事。”
父母的意思是,过年的时候,亲戚朋友都在家,村里人也都在家,这样把喜酒摆了,更加隆重和热闹。如果说国庆节那次躲过了,这次无论如何躲不过去。父母想亲眼见见儿媳妇,也想举办一个正式的仪式。见郝胜强答应得有些勉强,父亲有些警觉,问:“小梅还好吧?”郝胜强说:“好着呢。”他答应父母,过年一定带小梅回家,让父老乡亲见见城市媳妇,他心里却在盘算如何渡过这一关,好在离过年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还有解决问题的余地。
临近期末,事情多了起来,在校生要期末考试,研究生入学考试也要准备,实验室里各项考核都在进行,党支部也要写各种总结,一忙起来就没个闲。只有忙碌起来,他才不去想不愉快的事情,就算有空闲时间,他也把精力全放在科研上面,有时候甚至整夜不回家,累了在办公室躺会儿。由于在丁门地位的提高,郝胜强得到了更多参与导师项目的机会,实验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实验费用也容易报销。更重要的是,他手上的两个项目,轮胎和试剂都可以得到实验,并且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还有一件好事情:他终于调回了导师的实验室,周围都是同门师兄弟,做起事情来更加方便,做实验也更加专心致志。以前,他被分在陈明贵的实验室,感觉像被抛弃了一般。现在,他越来越受重视,终于回到导师身边。
离开高分子实验室的那天,很多人都在。黄为作为师兄,是陈明贵门下的博士代表,又是新近晋封的团委书记,代表众人对郝胜强的离开表示欢送。他朝郝胜强伸出手来,说:“有空常回来看看。你是青年才俊,年轻有为,以后为院里的、学校的学术事业作贡献。”黄为极其热情,温和亲切得令周围的人感动,似乎和郝胜强毫无芥蒂。自从升官之后,黄为的作派有些很像张仁瞻,见人就笑,像吃了笑药一样。郝胜强轻轻一笑,露出鄙视的神情,没有碰黄为的手,说:“我会来的,有你们这样的好同事,真舍不得呀。”谁都听出他话里的火药味,黄为毕竟年轻,还没有修炼到唾面自干的境界,脸上挂不住,一下子就垮下来了,生硬地收回自己的手。周围的人也乐得看热闹,尤其是刘文波,憋不住笑出来,却连忙说“我的U盘哪里去了”,故意地掩饰自己的表情。郝胜强拿着东西走出实验室,还没有走多远,后面传来黄为发脾气摔东西的声音:“靠,目无组织,目无领导,党性哪里去了?”
郝胜强的新实验室在五楼,和师兄于军共用,他那个位置以前是赵莹雪的。按理说,赵莹雪明年七月才博士毕业,她却说要早点去新单位适应环境,年都没有过就去福州了。于军并不知道郝胜强和赵莹雪一度走得很近,他只为导师可惜,说:“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丁老师会和她有那种关系,绝对不相信,丁老师绝对不会是那样的人。她这样一走,更让导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个师弟一根筋,凡事都认死理,最喜欢用的词是“绝对”,像所有的理科生一样,看任何问题都是非此即彼。郝胜强苦笑一下,说:“有没有那样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败得一塌糊涂。”于军叹口气说:“天不遂人愿,徒唤奈何!”
郝胜强手里一直捏着黄为陷害导师的证据,他在寻找一个机会告诉导师及众师兄弟。虽然说这是证据,却不能完全说是对导师的诬陷,因为很多方面都是事实。如果他把这件事情公开,对他们其实很不利。既然申报已经失败,再抖搂这件事情也于事无补,还会让别人坐山观虎斗。更重要的是,一旦把矛盾公开了,那以后的事情就很难处理。就算陈明贵本人不问世事,难保其他人以后不处处为敌。内部总结会的时候,郝胜强说出了黄为暗地捣鬼的事情,众师兄弟果然各个义愤填膺。万振涛捏着拳头,像要立即去揍黄为一顿。郝胜强劝下师兄弟,详细分析了事情的利弊,说先记下这一笔帐,等有机会再置其于死地,目前不用撕破脸皮。自从申院失败之后,导师丁子健似乎对院士功名心灰意冷,不愿过多地提及此事,一心扑在科研上。他有些淡然,说:“再过几年我就六十了,也快退休了,不想再去争名夺利,劳神费力。”丁子健的话像一场冻霜,凉了弟子们的心。他们都眼巴巴地盼着成为院士的弟子,哪知道导师如此没有斗志和骨气,说出这样泄气的话。郝胜强和师兄弟们都劝说导师,说院士申报几乎没有一次通过的,有的甚至申报了十多年。申报院士需要越挫越勇的精神,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化学学部不行,换医药生物部,科学院申报不成,换成工程院试试。总之,不能轻易放弃,如果轻易放弃,那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就是自废武功,就是给人打击自己的机会。丁子健不置可否,犹豫不决。
丁子健的态度不仅伤害了弟子们,也令其导师裴仰之院士大为不满。丁子健表达自己不愿再申报的时候,裴老用拐杖把地面拄得噔噔地响。他目光如炬,勃然大怒,直盯着丁子健,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呵斥:“糊涂!你图省心,竟置其他人于不顾吗?你对得起师长吗?对得起这些跟你的学生吗?多少人为你倾尽全力,你置他们于何地?你以为申报院士只是个人的行为吗?你太自私了!院里、学校,乃至整个省,需要你成为院士!你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院士头衔!有了它,就有项目,有经费,就有一切!多少人盼着这顶桂冠呀!”裴老的发怒震惊了丁子健和郝胜强。郝胜强没有想到师爷竟然发如此大的脾气。裴老因为激动,苍老的身体颤抖起来,像打摆子一样,眼中噙着泪水,看上去那么衰弱和可怜。丁子健和郝胜强都慌了,丁子健立即俯身到导师身边,半跪在导师膝下,握着导师的手,几乎哽咽着说:“老师,您别激动,我听您的,后年我一定再申报。您身体要紧呀!”裴老自知过于激动,也让学生受惊,闪着泪光,口气温和了许多,却加重了力度,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子健,为师所开创的这一学科领域绝对不能衰败呀,否则,我这一生将如何交待呀!愧对国家,愧对人民呐!”丁子健沉重地吐出几个字:“老师,我知道了。”祖师徒三人都有些戚戚然。裴老说,原来打算告方舟民,现在看来,还是不告,因为有前车之鉴。医学院萧东国教授起诉方舟民失败,几乎身败名裂,别说院士头衔,连教职都岌岌可危。所以,先不管其他,等院士称号到手之后再统一算帐。至于黄为一干人等,裴老有些后悔,说:“看来当年是养虎为患,如果当时压制耿门,不至于有今天之后患,事已至此,不必追悔,小心提防。”防患耿门弟子,是下次申报的重中之重。
有多久没有联系梅灵,郝胜强已经记不得了,他似乎刻意想去忘记她,每天只忙于自己的工作。可是越是想回避,越是回避不了。家里任何一处都有她的气息和影子,虽然感情说不上浓厚,毕竟是做过半年夫妻,共同生活过的一个活人,根本不可能忘记。但是,只要一想起以前的种种事情,他的心头就像是扎着一根刺,不碰还不觉得,一碰就痛,痛得直想砸自己的脑袋。他想为这个问题寻找一个解决的方案,一个不再令他痛苦的方案。这些天,他也一直在反思自己。
最后还是由梅家打破了僵局。首先找郝胜强谈话的是许丽丽,她约郝胜强在醉江月吃饭。郝胜强当然知道她是想劝说他。他本不想见到梅家的任何人,可是,他要把周家的五千块钱还回去。许丽丽第一句话是:“灵灵和妈妈都很后悔,错怪了你。”郝胜强并不觉得是错怪,而是他们家一贯心态导致的必然结果,就算不是这件事情,也会有其他事情爆发。郝胜强淡淡一笑,没说什么。许丽丽也很不好意思,她在这件事情之中也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似乎要讨好郝胜强一般,她说:“小郝啊,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无论怎么说,你们也算是夫妻,就算以前有多少误会,也都应该彼此原谅不是?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呢。妈妈和灵灵已经认识到是她们误会了,以后会改正的。”郝胜强说:“这次只是一个误会,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误会源自一贯的轻视和不信任。”许丽丽又回到了以前逼婚的状况,似乎怕小姑子离婚,给她带来麻烦一般,仿佛她要帮助的人不是梅灵,而是她自己,极力说服之中竟然略带哀求。她说:“就算以前有种种不是,总得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去努力吧,你说是吗?”郝胜强觉得很为难,他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只要别人一求他,他就下不了那个决心。“你呢,作为一个男人,境界放高一些,主动和她们联系一下,算是给她们一个台阶下,这样对大家都好。”许丽丽带着总结性的口吻说。郝胜强想起那夜自己的话,也的确有些过分。他对许丽丽说:“让我再想想吧。”许丽丽听郝胜强口气有些松动,便步步为营,顺便提出了她表弟考研究生的事情。郝胜强说正想找他们,把钱退给姨父。许丽丽替姨父大致约定了见郝胜强的时间。
郝胜强一直在为周强考研究生的事情为难,不知道怎么向邱新风开口说这事,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虽然郝胜强在丁门的地位升高了,可那仅仅限于活动能力上,一旦提到学术能力以及科研成果,他在师兄弟面前还得老老实实作小服低,不服不行。恰好天赐良机,邱新风这几天也遇到了一件苦恼事,他在关山附近买了一套房,明年四月份交房,交房之后马上面临装修。他对这些科研之外的事情一窍不通,老婆逼着他现在就订材料请装修。因为物价上涨得厉害,建材一天一个价,早预订少说可以省万把块钱。邱新风被逼无奈,只好问郝胜强有没有装修方面的熟人。看样子他对郝胜强其实不抱太大希望,因为郝胜强在这个城市并没有多少根底,也是被逼急了,才死马当活马医,随口问到郝胜强。郝胜强心中暗喜,没有想到竟然有这样的机会。他装得很平静,说:“我爱人的姨父就是搞装修的,他们公司是二级资质企业,不是草台班子。我们那房子装修据说省了四五万。”“真的么?”郝胜强的话点亮了邱新风的眼睛,他大喜过望,兴奋地说,“快介绍认识认识。这个装修可愁死我了,老婆天天在家躁人。还是有熟人帮忙好。”“不过……”“不过什么?”郝胜强故弄玄虚,卖了一个关子,说:“姨父的儿子今年想考研究生,想复习的时候有个范围。”郝胜强望着邱新风,邱新风望着郝胜强,明白了什么意思。“师兄,你考虑考虑,什么时候方便,我让姨父请你吃饭面谈。”邱新风的兴奋劲头立即刹了车,他“哦”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我再想想。”郝胜强预感到他肯定会接受。邱新风和导师丁子健有些相似,遇到重大问题的一般拿不定主意,喜欢说考虑考虑,其实最后还是同意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