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为自打作为团委书记重点培养以后,实验室就很少看到他了。他一改以前愤世嫉俗的嘴脸,换上干部模样,时时处处用领导的口气同以前的听众说话,叫他们要珍惜时间好好搞科研。有一次,刘文波和几个人谈女人的话题,他指着鼻子训斥刘文波,说工作时间不要谈无聊下流的话题。刘文波背地里说:“狗日的一当官脸就阔,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好鸟。”黄为不在的时候,单身青年们依然谈女人。郝胜强很反感他们的话题,不过却能理解那种渴望女人的感受。
从刘文波无聊的话题里面,郝胜强得知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赵莹雪要离开学校。郝胜强这段时间一直忙于应付网上对丁子健的批评,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赵莹雪。赵莹雪好像一下子失踪了一般,没有人问也没人看到,郝胜强感到很奇怪。有时候他也想起发条短信问候一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说什么让她尴尬。那天中午,他在实验室外面听到刘文波在里面感慨:“那么漂亮的女博士,竟然和老师有一腿,还不止一个老师,她不走,学院就没有办法安宁了。可惜啊,要是我早生几年,一定娶了她,哈哈哈哈。”郝胜强一把推开实验室的门,扫视那几个人,沉浸在语言快感里面的刘文波尴尬地止住了笑,不作声。郝胜强走到他面前,目光用力地盯着他:“谁要走?”刘文波迟疑了一会儿,毫不示弱地说:“赵博士,学校不会留她,她要到福建一所三类大学去教书。”郝胜强的头轰隆一响,怅然若失。
郝胜强给丁子健汇报情况,有意提到赵莹雪离开的事,丁子健的脸色难堪起来,“哦”了一声,岔开了话题。他告诫门下弟子,这几天就是院士评选最后的阶段,结果两周后公布,必须破釜沉舟全力以赴,毕其功于一役,与申院无关的一切事务全部抛开。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再也不能出任何差错。
郝胜强最后一次看到赵莹雪,是在书记办公室,他去给书记汇报情况。刚到办公室门外,听到书记浓厚的方言口音:“你是个优秀的博士,以后在外地要发扬学校和学院的优良作风,早日在科研上取得成就,在思想上更进步,为学校增光。”赵莹雪空洞乏味地道谢并表决心,出门后看到郝胜强。郝胜强以探询的眼神看她,想从她的身上看出什么。赵莹雪却客气地点点头示意,和以前一样表情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客气里面有很深的隔膜,并不是郝胜强以前认为的那样他们有多么熟悉,一种怅然和近似委屈的感觉涌上心头。回到实验室,刘文波又在那里谈论学院里的风流韵事,郝胜强烦躁极了,恨不得揪住他的头往硫酸池里按。
致命的打击终于到来。在院士评选结果揭晓的前夕,“新语风”网站上发表了方舟民的署名文章,标题是《院士候选人丁子健的七宗罪》。文章列举了丁子健七个方面的问题,如学术没有国际影响、自吹自擂、涉嫌论文造假、捏造实验数据、拉关系送大礼等等,每条“罪”下列出了大量的证据,直指要害,刀刀见血。郝胜强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实验室,他立即打开网页,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全身发凉。方舟民的文章像病毒一般在高校BBS及文化科研网站上传播,短短的几个小时,已经是铺天盖地了。巨大的失败感像云翳覆盖心头,挥之不去。“新语风”在科学界几乎就是判官,那上面刊登的文章,无论是对是错,都会被广泛传播,对院士的评选会起到决定性作用。让人沮丧的是方舟民具有美国国籍,他的网站不受中国控制。虽然许多老科学家声明不会理睬方舟民这个小人,但是谁都无法忽视它的强大存在。院士集体作为利益集团,很注重道德建设,如果候选人危及到整体声誉和利益,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断腕抛弃。有人统计过,凡是被方舟民质疑过的候选人,没有一人能当选。功亏一篑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郝胜强明白,这次要翻身无异于痴人说梦。他打电话给导师,丁子健声音沙哑,一夜变得苍老。丁子健说,暂时不要告诉裴老,以免他承受不住打击。郝胜强安慰了一下导师,强打精神表示要组织反击。丁子健明白大势已去,苦笑着说,你看着办吧。主角已经破罐破摔,郝胜强和师兄弟更是灰心失望到极点,只能听天由命。郝胜强勉强布置了几项工作,他感觉到是在掩耳盗铃。
“新语风”对丁子健的批评再次成为学校的焦点话题,教室、实验室、办公室、食堂,甚至连水果摊都有人在谈论。据说校党委书记在会上拍着桌子批评化学院,说不但没有为学校争取到荣誉,反而一再把领导推到风口浪尖上,使学校蒙受耻辱。书记的话虽然没有被证实,但是流传甚广,丁子健一下由光荣的院士候选人变成为人不齿的造假者,一个欺世盗名的学术骗子。一些老师鼓励安慰他们,说最后结果没有出来,还有希望;有些人当面表示惋惜,却隐藏不住内心的幸灾乐祸;黄为等人更是处处显露欣喜之情。面对残局,郝胜强不得不强打精神勉强支撑,希望能挽救败局起死回生。无奈兵败如山倒,从系里到院里再到学校,处处弥漫着已成定局的情绪。
黄为的团支部书记任命告示贴在学院一楼大厅的告示栏里,告示上说他从小积极要求进步,在几天前终于通过了考验成为党员。经组织决定,任命黄为为团支部书记。郝胜强撇撇嘴,哼哼一笑,朝实验室走去。张仁瞻正下楼,老远看到郝胜强,忽然做出摸口袋的动作,似乎忘了拿东西,连忙转身上楼溜了。郝胜强觉得很好笑。
实验室里,黄为一身黑西服白衬衫红领带,喜气洋洋新郎一般,正憋着夹生的官腔演讲如何做好丈夫。他手势动作很多,挥来挥去:“和谐社会的建设,最基础的是家庭和谐。没有和谐的家庭,哪里有和谐的社会?和谐的家庭最关键的是什么?就是和谐的夫妻关系。和谐的夫妻关系最重要的又是什么呢?”刘文波脱口而出:“和谐的性关系。”听众哄堂大笑,他们压根没把当官的黄为当回事。黄为恼了,说:“操,你们真庸俗。”刘文波继续说:“和谐的性关系,最根本的就是找高学历的丑女和处女。”那群人继续放肆地笑起来,丝毫不顾及黄为的面子。黄为很生气地说:“是处女当然好啊,起码夫妻关系更牢固嘛。”郝胜强实在难以忍受黄为的粗鄙下流,近来诸多不顺一起涌上心头。是到了和黄为摊牌的时候了,他有些激动,这一时刻压抑了很久。
五点半一过,其他人迫不及待地下班。黄为没有马上离开,最近他下班走得晚,仿佛孜孜不倦兢兢业业。郝胜强收拾好东西,走到黄为的实验桌边,问那颗正在低着的秃头:“大学论坛上那篇文章是你写的吧?”黄为措手不及,装出疑惑的表情说:“你说什么?”“你何必装呢?有种就敢做敢当。”郝胜强掏出那半张纸片,拍在桌子上。黄为望着那半张纸片,伪装无辜的目光变得冷硬起来。他迎上郝胜强的目光说:“是我写的怎样?有问题吗?”郝胜强愤怒地看着他,骂道:“你他妈的真卑鄙无耻!”
黄为的眼阴沉起来,他往后推推椅子,站起来说:“我卑鄙无耻?你们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当年不是裴老怪作梗,我们耿门弟子何至被人看不起?你们打压我们这么多年,科研没经费,留校没指标,处处受排挤。哼!我们卑鄙,你们高尚?两个导师玩弄女博士就高尚?一手遮天排除异己就高尚?你不是靠老师的关系,能娶到漂亮老婆吗?你难道就不想做团委书记,不想往上爬?可笑得很,你们竟然有资格说我?”黄为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用挑衅的目光盯着郝胜强,似乎有种复仇的火光。郝胜强看着这颗令人作呕的光脑袋,恨不得拿锤子像敲西瓜那样敲碎它。黄为说的每句话都刺激着他的神经,每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心上,刹那间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涌上心头,好像每一件事情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一时竟然分不清到底是他在责问黄为,还是黄为责问他。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满怀信心的他心生胆怯。黄为更加气壮地说:“你还想去告发我?哼,还是好自为之,要是我抖出更多的内幕,恐怕更多人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他粗暴地关上电脑,牛气十足地走开了。
郝胜强愣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看黄为趾高气昂地离开办公室。他还被那种感觉充斥着头脑,感到自己早已不是原来那个纯朴拘谨的农村少年,现在的他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他极端厌恶黄为,可自己真的就比黄为好吗?深深的迷惘让他害怕,一种巨大的灰心和失望爬上心头,像虱子一样让人头皮发麻。
一连几天,他都丢魂失魄,总在问自己到底是谁。
十二月底,科学院院士评选结果正式公布,丁子健落选。社会及学校各方面反应不一。对郝胜强来说,结果只是把预想证实而已,他倒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如释重负。令他大为吃惊的是,裴老知道了结果,不但没有因生气而病,反而斗志更加旺盛。裴老说:“告,一定要把狗日的方舟民告倒,要让他身败名裂!”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爬满郝胜强的全身。
冬天的风很冷,深深的凉意涌上街头。郝胜强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刚进家门,梅灵和她妈妈坐在客厅里,冷冰冰的样子,像是在等他。郝胜强很奇怪,因为梅灵妈妈很少来,虽然房子是她买的。郝胜强挤出笑容,说:“妈,你怎么过来了?”梅灵妈妈没有好气:“这是我买的,我就不能过来吗?”郝胜强很疲惫:“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其他意思?”梅灵母女像是来找碴,他心里格登一下,感觉今晚有些事躲不过去。郝胜强振奋精神一扫疲态,说:“妈,你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吗?”梅灵妈妈还是一副冰冷的脸,倒是梅灵没沉住气,质问道:“你为什么收嫂子姨父的钱?”“钱?”“别装了,妈妈听嫂子说你笑眯眯地收了周家五千块钱,气得心脏病都快犯了。都是亲戚,拿点东西就算了,还收人家钱,说出去以为我们家下贱。”梅灵妈妈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是博士,了不起啊。博士也要讲情面不是,周家帮我们多少忙,就说这房子装修,至少省了五万。收亲戚的钱,一点骨气都没有。”郝胜强觉得莫名其妙,说:“哪里有钱?上次他给的东西还在柜子里。”他打开墙角的柜子,取出装红酒的手提袋,提出里面的红酒,一只红色硬壳信封掉在地上。他取出信封拆开一看,果然有五千块钱。这信封郝胜强上次见过,以为是产品说明书,就没在意。梅灵母女显得很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郝胜强的心降到冰点,正朝无限深渊里面陷。梅灵妈妈不好意思,说声走起身便走了。郝胜强什么话都不想说,闷头坐在那里,越想越气,一股从骨子里散出的悲凉让他心灰意冷。
梅灵无比尴尬,刚想和郝胜强说句话缓和气氛,郝胜强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砸向电视机,梅灵一阵尖叫。郝胜强的喉咙在发抖:“我他妈的做错了什么,你们看不起我?我不过是想有一个家,一点可怜的尊重而已,为什么就他妈的那么难?”梅灵吓得不敢出声。郝胜强一脚踢飞红酒盒子,进厨房拿出菜刀,剁开红酒瓶盖,仰脖猛灌起来。恼怒羞愧冲击着他的脑子,黄为反驳他的话和处女优缺点的言论钻进脑子像苍蝇嗡嗡直叫,梅灵妈妈的面孔,梅灵在钢管前扭动的画面电影似地闪现,血一阵一阵地朝头上涌,身体忽而滚烫忽而冰凉。他猛灌一口酒,指着梅灵说:“城里人算什么东西,都他妈的烂货,破鞋!你以为娶了你是捡到了金元宝?哼!在我之前,不知道你给人插过多少回。”红酒入口很柔和,后劲却足,他感到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脸像烧红的铁一样烫,脑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心底却有一种坚硬而实在的难受。他的思维渐渐飘荡起来,好像又是多年前刚到这座城市,心中充满了漂泊的痛苦和对未知的恐惧。房间里传来梅灵的哭声,随后是大门开而又关的声音。
郝胜强再开一瓶白酒,酒很呛,辣得心疼。他踉踉跄跄地出门,来到湖滨村。郝胜强敲开门的时候,小芳异常惊奇:“郝博士,你怎么过来了?”她刚洗完澡,头发没有干,散发着新收稻谷的气息。郝胜强像是回到了老家,那种气息令他舒畅和踏实。他身心放松,摇晃一下便栽倒在小芳怀里。小芳吓得大叫:“郝哥,你怎么啦,怎么啦?”郝胜强脚下发飘,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委屈、辛酸、恼怒和酒气涌上大脑。他一把抱住小芳,脸死死地贴住她鼓鼓的胸口。那胸口那么宽厚,像小时候躺在打谷场上看星空那样安全和踏实。小芳十分惊慌,忙说:“哥,别这样。”她用力地推郝胜强的头,却怎么也推不开,“哇”地一声哭出来,那哭声很像妹妹的哭声,小时候妹妹抢不到东西就这样哭。郝胜强停住了动作,身体一软瘫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喘着粗气呼吸灰尘,像头绑在案板上待宰的猪。小芳抽泣一会儿,蹲下身去,捧起郝胜强的头按在胸口上,叫了声:“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