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廖俊不喜欢长得好像土豆的男人。她屋里墙上有一张挺大的电影海报,是《乱世佳人》里那流氓吻美女的镜头。我怎么看那男的都觉得他是个流氓,看看那眉毛,留小胡子的更不可能是好人。廖俊却笑着说:“多帅啊。这叫性感。胖子,你懂不懂什么叫性感啊?”
她挑挑眉毛。我问小六儿什么叫性感。他也笑,对我说:“你过来。”
他伏在我的耳边。我还以为这词儿是多么见不得人需要背地里说。舔了我的耳朵,他,突然地。我打了一个冷战。小六儿只是笑,没有解释。就一个冷战? 廖俊在一所旅游职高读书,夏天总是穿着他们的校服,白白的衬衫,黑裙子,红色的领结。她的头发长长的,总是梳一个小鹿纯子头,别两个大卡子。每到放学,我总是能从窗外看见她穿着那件白衬衫坐在小卖部里。“你……你喜欢他啊?”
我问廖俊。“喜欢谁?”
我耷拉着眼皮,嘟着嘴:“土豆。”
“嗯?谁?”
她眨眨眼,忽然笑了,“喜欢又怎么着啊?”
我白了她一眼自己回屋了。我问小六儿如果他是廖俊,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那个土豆呢。小六儿说:“他年龄合适。你一小屁孩儿的……”
本来正玩弹球呢,他这么一说,我“嚯”
地站起来,用脚划拉土地把坑都埋了。“你丫生什么气啊。”
“那除了岁数呢??”
我气哼哼地近乎嚷嚷。他又笑着说:“那,你比较胖,他比较正常啊。”
他妈的,正常。 夏天到了,我们总去后海游泳。后海的水其实挺深,但是水下靠近岸边有一个很大的平台,站在那上面,水深不超过一米二。宋庆龄故居门口那儿,平台上还放了几个大石墩子,下水特别方便。我们都从这儿下水。一般是看着夕阳落尽,天全黑了才上岸回家。我爸喜欢站在水里,走在平台上,叼着烟抱着胳膊唱歌,都是特老的苏联歌曲,喀秋莎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啊,小路啊。偶尔也有游泳的人跟着他唱。我总是觉着很丢人,游到远处。廖俊游泳很好,和别的女人一样穿着那种棉布缝的、满身起了好多小蛤蟆泡似的泳衣。她很白,尤其是两条腿。她笑着说:“胖子啊,咱俩比比?”
“谁怕你啊。”
我水性很好,胖,很难沉底。不像小六儿,到水里像只猫一样乱扑腾,过会儿嘴唇全紫了。廖俊说:“那,咱们比,游对岸再游回来。”
“赢了怎么着啊?”
“你赢我就亲你脸蛋一下,我赢你就请我吃冰棍。”
脸发烫,烫得好像要烧破了皮一样,我赶紧沉到水下。廖俊拍我脑袋:“你到底比不比啊。我可不跟你比憋气。”
“比就比。”
我说。我跟在她后面,潜水,向上看着她的两条大白腿打水。从水下看人很不一样。已经发黄发红的阳光,打在水面上,从她背上肩膀上洒下来,整个人有一个闪动的亮边,显得特别不真实,很神奇。这时候的廖俊不再是个普通人了。我隔好长时间才换口气,潜着水一直跟着她。她摸岸边转身,我也转身。慢慢地,太阳越来越红,水面也发红起来,廖俊的红色泳衣和水面的光溶在一起。其实我只要略微加速完全可以超过她。但一想到如果我赢了,就……不自觉地又慢下来,跟在她后面。她一边吃着冰棍一边胡撸头发上的水,笑着说:“胖子,哼,你还是不行吧。”
我看着她,心里想,怎么才能变瘦啊。怎么才能变瘦。
没过几天,廖俊要去实习了。去两个月。那么久。她走的前一天早上,还笑着问我想吃什么东西,回头带给我。转脸,她跟土豆出去玩了一整天,特晚才回来,还被她妈训了一顿。我听见她摔门的声音。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拎着小箱子就这么走了。我醒了,蹑手蹑脚爬下床,趴在窗户上向外看。知了都还没开始叫。那天,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在廖俊回来之前变瘦。变瘦!!吃饭的时候我只坐在饭桌边上发呆。最后我妈急了两次,我爸揍了我一顿。“你丫小屁孩子还闹绝食啊你!”
小六儿问我:“你这是干嘛啊,想她想成这样?”
“我就是要变瘦。”
我说,抹着还没止住的眼泪和鼻涕。他想了想说:“你照样吃饭,吃完了再给吐了呗。”
一开始吐不出来,好不容易吃着挺香的饭,对着茅坑却怎么都吐不出来。小六儿说:“你算了吧还是。”
“不成。”
我继续对着茅坑。他说:“实在不成抠嗓子眼,肯定能吐。”
我上中学读《挖荠菜》,作者在里面写:“留在我记忆里最鲜明的感觉,也还是一片饥饿。”
那个夏天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饿,饿得我总是满身虚汗皮发紧。人都被抽空了。脑袋里肥肉下面都浮着无数个“饿”字,扯着我。好像全身钉满大头针。饿得难受就找一水管子,对着水龙头猛喝凉水。抹嘴儿还是饿。小六儿总是看着我说:“别折腾了,你现在挺好的。”
他说:“你变瘦了,她要还是不喜欢你,怎么办?”
“滚!”
饿得眼睛发花,觉得全世界都他妈在跟自己找别扭,脾气也特大。我总做一些眼花缭乱的梦,梦见我和廖俊,好了,或没好。我笑了,又哭了。醒了以后总是特别难过: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戏,无论我多瘦。我这么忍饥挨饿,小六儿却总能从土豆的小卖部里拿回各种零食,无花果干啊,话梅啊,大大泡泡糖,乱七八糟各种各样。他笑着说:“你想吃什么啊。我给你带回来。”
每到饿得眼花缭乱,他就塞给我那些吃的。本来我想,既然是土豆给的绝不能吃,这是气节啊!不过后来顾不上了。有一阵子要是给我一把草,我都能咽下去还咂吧嘴。我总想知道小六儿是怎么弄来的?“买的?”
“不是,白来的。”
“为什么啊?”
“你吃吧,哪儿那么多废话。”
他只是诡异地笑。 此外,我们还跟好多小孩儿打弹球,赢了很多弹球。即使是学校里跟小六儿打架的,也来找他玩弹球。好像出了学校大家就换新人。我管廖俊他爸要了一个他不用的玻璃小鱼缸,把我们赢来的弹球都扔到水里。小六儿最喜欢把缸放在院子地上,眼瞧着太阳照在水面上,亮晶晶的,闪啊闪,晃得满脸都是碎光,他坐在旁边看着发呆。不过没多久,我们开展了一项业务,把这些赢来的弹球卖掉了,有人愿意把自己原来的赎回去,有人要买别人的弹球,也有人央求小六儿去赢某个人的某个弹球,自己好买回去占为己有。那些钱小六儿都攒在一起,差不多了,把钢蹦儿和毛票换成整钱,搁到他妈放钱的盒子里。我总是把我的那一半钱都买了冰棍含在嘴里。饿。连玩的时候都还是只剩下饿。小六儿在我耳边说:“其实你不用变瘦他们也好不成。真的。”
我天天照镜子,希望能发现一些变瘦的蛛丝马迹。总是摸着自己的腰,拽自己大裤衩的猴皮筋。总想着有天早上起来,套上裤衩,它自己会掉下来。在我马上要放弃的那天,早上洗脸,我却不能在原来的距离内摸到自己的脸了。变瘦似乎是突然之间发生的,让我自己都吓一跳。跑到粮店,在称米的大秤上称了一回,发现自己瘦了十斤。于是那天才写了第一篇暑期周记:今天是我这辈子最最高兴的一天。 可没过几天那种高兴劲儿就过去了,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我瘦,只是说我脸色不好,没什么精神。我妈为这个还特担心了一阵儿。我爸跟她说:“我看他是暑假玩疯了,累的。甭搭理他。没事儿。”
随着天气越发闷热,晚上要睡着变得特别困难,我总是想着吃的东西,饿得前心贴后心,喘气都困难。有天晚上我不得不从床上爬下来,跑出去喝凉水。我妈开了灯,问我干嘛去,我说,上厕所,“有尿盆啊。”
“拉屎。”
我慌忙跑开了。我去敲小六儿家的门。他抹着眼睛给我开门,打着哈欠在我爸给他的一个小电炉上用一大搪瓷缸子给我煮了包方便面。还在汤里打了一个鸡蛋。我用他的毛巾裹着那个缸子吃面,稀里呼噜,也顾不上烫,吃出一身汗。他在旁边闭着眼睛给我摇蒲扇。那天我躺在他的席子上睡了。吃过面的缸子放在床下,早上醒来枕头上还沾着压扁的半根面条。 后来的很多个晚上,小六儿都在迷迷糊糊中给我煮面条 ,一般都是从土豆那儿拿来的。我总是问他土豆为什么白给他,他笑着说,你别管了,吃吧吃吧。开学之前,我又跑去粮店称了一次,又瘦了十斤。把我乐坏了。我以为晚上经常吃方便面体重非长回去不可。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一个胖子。我的腿仍然前后左右看起来都是一样粗,好像根圆柱子。我的裤衩确实松了,可他们还是叫我胖子。在开学前三天我抄完了小六儿的暑假作业,熬夜补写暑期周记。我爷爷在旁边嘿嘿地笑话我:“胖子,你这是临阵磨枪啊。”
开学那天,我才知道土豆的小卖部关门了。一进教室,刚开始打扫卫生,小六儿的作业就被他们扔到擦玻璃的水盆里了。放了学,他却因为只能交湿的作业而罚站。 我回家正撞上我妈同事来串门,在屋里跟我妈说话。她家住在我们学校对面,跟土豆家在一个门儿里。她说: “……他爸听见声就推门儿进了屋。后来拿着笤帚追着他抽,他跟院儿里跑,光着屁股……”
她呵呵地大笑,我妈本来也跟着笑,忽然停住,问:“光着屁股?”
“可不,下边儿什么都没穿,正跟那孩子在一块儿。”
我不知道她们在说谁,只看出我妈的脸色不好看了。后来她手里炒着菜,眼睛从厨房的窗口瞅着院门口,
小六儿回来就被她拽住问了好多话,他只是笑。晚上吃饭,我妈跟我爸说,小六儿这孩子跟别的小孩儿不一样。我爸喝着酒晕乎乎地笑着说:“怎么不一样啊。带他去游泳,他一害怕就死搂着我喊‘爸’,小孩儿呗,能有多大差别。”
“他心里有主意。”
我妈说。“嗨,你想太多了吧。”
我爸毫不在乎。“那院儿的事儿你不知道?”
“什么事儿?”
我爸抬头看着她,我妈见我也看着她就不再说了。 没两天,廖俊终于回来了,人给晒黑了不少。我满心欢喜觉得她见着我的变化会很高兴。可是她看着我,忽然噘着嘴说:“啊,胖子,你怎么变瘦了?”
捏我的脸,又说:“一点都不好玩了。”
说完这两句,她跟她妈说了一句:“妈,我出去啦。”
就走了。我像个木桶一样戳在院子里。突然之间哇哇大哭起来。廖俊她妈正从屋里出来还在嘟囔:“死丫头,又出去疯”,看见我这样着实吓了一跳。赶紧过来说:“怎么啦胖子你这是。”
我坐在花池子边上,眼泪还往下流。小六儿蹲在旁边,小声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他从花池子里扯串儿红嘬花蜜吃,又扯了递给我,说:“甜的。”
我一边嘬,一边流眼泪,嘴里一阵甜一阵咸。小六儿说:“这回可以好好吃饭了。反正方便面也吃光了。”
在厕所里尿尿,我问小六儿:“你丫说,我这俩月得跟这儿吐了多少吃的啊。”
他说:“得好几百斤,一卡车白面那么多。”
现在想想:“真他妈可惜了的。”
小六儿呵呵地笑。我们一出来,看见廖俊正堵在门口,双手叉腰,弄得一叔叔进去都得侧着身,在小便池那儿还换了好几个地儿,生怕廖俊看见自个儿。她立刻给了小六儿一大嘴巴。小六儿捂着脸仰头盯着她,她又狠狠打了他一下,这次是打在身上。我手足无措,完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该问小六儿还好么还是问廖俊怎么了。他们只是互相瞪着,小六儿也不再捂着脸。廖俊说:“你教胖子吐饭的?”
我们谁都没回答,她又打了小六儿一耳光:“我都听见了。这是为胖子打你。”
气冲冲地进院回屋了。我看看小六儿。他嘴角露出一个颤巍巍的笑:“你还不去安慰她?”
土豆被他爸剃光了头发,变成了一个秃头,让我看着觉得特开心。开学没几周,他被他爸轰到南方去了。他走以前来找过小六儿一次,这是我第一次在小卖部以外的地方看见他。他站在院门口,问我小六儿在么。我说他不在。他摸摸自己的脑袋,笑了一下,走了。我莫名其妙地觉出那个笑的凄凉。没走两步,他正好遇到廖俊回来,可她目不斜视从他身边骑过去了。小卖部彻底被拆掉了。我们学校也推了平房盖楼房,借了别的小学的教室上课。每天早上我们在胡同口一个大饭馆的停车场上集合,背着书包拎着饭盒坐班车去上学。
我才知道,小六儿把土豆给的那些吃的都留着,除了我吃的,其他那些都没动过。我一直都以为他全给吃了。开学以后他用很低的价格把那些零食偷偷地一点点卖掉。班里经常跟他打架的人中也有人从他那儿买零食,后来,他们干脆直接抢他的零食,也抢钱。回家路上,他们把小六儿的饭盒扔在油漆桶里染上了红色。人人都认识他的饭盒。每天中午,俩值日生去食堂拎全班的饭盒,小六儿的那个经常被扔在半道儿上。我跟我妈一说,她老是给我多带一个馒头花卷之类的,我趁别人不注意放在小六儿的位子里。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把花卷扔在地上踩得烂兮兮的,笑着:“没想到你丫还有人暗恋啊。”
说着,把小六儿推到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