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天都在那个小学的楼顶上做早操。周二下午的少先队活动也在那儿,全都在太阳底下傻站着,大队辅导员主持,校长讲话。前面忽然一阵骚动,我左看右看瞧半天才发现是小六儿倒在地上。他们把他抱到医务室,强迫他吃了两块糖。我猜他们以为给小孩治病只需要两块糖。校长特着急,把我们班特喜欢打小报告的大队委叫去问了几句话。第二天,小六儿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吃午饭。他说他那天其实没晕,只是想看看他们能拿自己怎么办。我们的校长带着一副褐色的眼镜,常常面无表情,说话有气无力。完全没有小学校长该有那种和蔼可亲劲儿,人人都怕他。小六儿每天都抱着自己的饭盒坐在校长办公室的墙角吃饭。饭是他自己做的。特简单的一个素菜:冬天是白菜,夏天是黄瓜土豆西红柿;一些米饭,偶尔有咸菜;也有馒头沾黄酱酱油拌饭的时候。此后,校长每天多带一个小饭盒,里头装一个荤菜或者俩鸡蛋,给小六儿的。小六儿笑着跟我说:“他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老头儿。”
坐班车回家的路上,他们总是在小六儿周围说他不害臊,还让校长给他开小灶。我上高中之后才听说我们小学校长原来有个儿子,失恋之后跳楼了,他老婆一直精神恍惚。我妈听了,点点头,说:“唉,人都不容易。”
我们班上新转来个不爱说话的女生,满脑袋黄毛,说话声音好像蚊子叫。干什么都小心翼翼,一副特受气特委屈的表情。小队长改选,老师特意指定她当我们小队的小队长,说是锻炼锻炼,老跟她说,你胆子大一点,什么都不用怕。可她还是老哭。别人对她说话,声音一高态度一急,她立刻全身发抖。每星期光为收作业就能哭两三回。他们都叫她别收小六儿的作业,她倒不在乎,很负责任,每天都去收小六儿的作业,别人不愿意自己的本子挨着小六儿的,她把小六儿的本儿放在最下边,自己的放在小六儿的上面。可她不漂亮,也没显出聪明,学习成绩只是一般,班里同学对她那种新鲜劲儿慢慢过去了。女生们再也懒得跟她那儿凑近乎。照我看,没人理她,她还松口气,显得自在点儿。
坐班车,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从最后面的窗户往外看。如果没人找小六儿的麻烦,他就坐在车门的台阶上。有几次,我看见他们俩说话来着。 只因为他俩说了几次话,他们剪了小丫头的辫子。在回家的车上,他们特意哄她到前面坐,说着笑着割了她的头发,还把碎头发塞进她脖领子里。他们手里有小刀,平时没事儿显配晃荡。小丫头哭了一路。直到所有人都不笑了,大家都害怕了。老师也劝她,甚至想逗她笑,说了好多特温柔特孩子气的话。可她还是哭。很快,劝的人也累了厌了不再劝了。也就下车到家了。小六儿跟在她那支路队后面直到看她进了家门。他第一次从他妈放钱的盒子里拿了几块钱,从推车卖小百货的老太太那儿买了一把没开刃的小弹簧刀。我说:“你要干吗啊?杀人啊?”
小六儿笑着说:“不会。我要收拾他们。你瞧着吧。”
磨刀。 往后一周,班里乱成一锅粥。有人书包里跑出活蹦乱跳的小耗子,有人翻开语文书发现里面有一只被夹扁的蟑螂……他们打开铅笔盒都皱着眉头存着小心,吃着饭听到“咯吱”
一声都不敢确定是小块软骨还是别的什么。小六儿走路没声,手又凉,从背后伸出来摸谁脖子一下都会吓得人哇哇大叫。于是,他们尽可能呆在一起,以防一个人受到偷袭。
但还是有人滚下楼梯……让老师觉得没辙的是,就算认准了是小六儿闹的,也没什么方法可以阻止他。每天都有人惊叫和哭。有天小六儿碰掉了其中一个的书,他立刻单手抓着小六儿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掏出刀子来晃,说了很多骂人的话。我看见小六儿在笑,他的小刀从袖管里滑到手里。我正要喊“别啊”,却看见他一刀扎在自己肩膀上。这一次,是他在叫,捂着自己的肩膀,血都渗出来。可我又看见他笑。 廖俊交了新男朋友。晚上,经常开车送她回家。我爸说他跟街上过,经常看见廖俊跟不同的小伙子在一块儿。我没好气地说:“那有什么不好了?”
“姑娘家,这样好啊?”
我爸瞪了我一眼。我还不认车,什么宝马奔驰全不认识,只记得那辆车特黑特亮,一个圆分三瓣是它的标志。有天,我看着那车停在院门口,立刻扑过去绕着转了两圈,问小六儿:“你丫带着刀呢么?”
“你要干吗啊?”
“借来用用。别那么小气。”
我说。小六儿的伤还没好,左胳膊抬不起来。我在车周围又走了几圈,在车身划了很多道。还在车尾上刻了“王八”两个字,本来还想写上“蛋”
,可是笔划实在太多了,就划了个一点都不圆的圈。那时候的小汽车还没有乱响的防盗装置。最后,我拧下了车头的车标,扔到茅坑里去了。没两天,同一个男人,开了另一辆车来。 我跟廖俊说:“等有一天我要开着宝马去找你。”
她眯着眼笑着说:“你骑着自行车来找我就成了。”
我以为她笑话我,不相信我的话,于是鼓着脸,说:“我说真的。”
她大笑,靠近我的脸,说:“那你说,什么车是宝马啊?你知道吗你?”
“我不知道又怎么了?反正我……反正……”
我冲她嚷嚷。你要怎么才能明白啊。她捏着我涨得热腾腾的脸,说:“你个胖子啊,好好待着吧。成天净瞎想。”
她笑。
好多年以后,廖俊跟我说她从小羡慕别人谈个恋爱小男孩儿骑车带着女孩子。她说她也想有天能有个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男孩儿骑车带着她。她坐在车后座上,靠着那个男孩儿的背,拽着他的衣服。她说那样一定特舒服。她笑。可第一个对她表白的男人就开了奔驰来接她。我问她是不是曾经想过让土豆带着她来着。她说:“是啊。想过。可他说他不喜欢我。”
那么久了,她还是要在结尾叹口气。 小六儿过生日,他妈忽然特高兴地给他买了一套新的运动服、新球鞋,还从新侨饭店三宝乐买了一个蛋糕。小六儿切了一大块给我:“你说我妈这是怎么了?”
“开心呗。”
我一抓就抓了一手奶油,舔又舔了一脸。他慢腾腾地说:“可以前都不这样啊。”
我过生日,我爸总是从稻香村买点小点心晚上再煮一锅挂面了事。无论是他过生日还是我爷爷过生日,都来这一套。有了我妈以后,顶多多炖一锅排骨,清汤面变成排骨面。我们带饭上学,班里一女生有天中午带了生日蛋糕,说是老莫的,得意了好半天。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小六儿吃不了奶油,那天吃了一点,夜里他妈不在,他又都给吐了。我说,你这可是糟践啊。我抱着蛋糕大吃,被我爷爷瞧见了,还不得已掰了一块给他。最后吃得我们俩都举着满手大白奶油紧着舔。 没几天,他妈来找我爸,问他怎么才能办个执照摆个小摊儿。我爸当时刚开始喝酒,一听她说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一犯晕就皱眉毛,赶紧把酒瓶又盖上了。等晚上吃饭,他跟我妈说:“你去给我问问她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这事儿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总得有从良的那天啊。”
我妈说。我爸摇头说:“这里头肯定有事儿。我琢磨着十有八九是她男人回来了。”
“要是回来了,你还真抓他啊?”
我妈盯着他。“那到底怎么回事儿得说清楚啊,人也不能白死啊。”
我爸瞪了眼。我妈看着筷子,小声嘀咕:“真回来也不能让你知道。”
我爸“啧”了一声:“说什么呢你,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连小六儿也不知道他爸爸是不是曾经回来过,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几周以后,我爸托人帮着给他妈办了个执照,在他们家冲着胡同的墙上开了个窗洞,卖零食和香烟之类的。居委会的徐大妈又让她拉一条电话线,弄了个公用电话。我爸拽了廖俊她爸一起干活,砌墙抹灰安玻璃,往漏雨的屋顶上罩了雨布,屋里被水弄得黄吧啦叽的顶上糊了一层从张律师那儿拿的过期报纸。小六儿他妈看着,笑着,头上扎了一条浅色的头巾,端茶倒水,前前后后。小六儿弄了一身灰,脏着鼻子跑来跟我说:“这回你要再想吃什么,管我要就成。”
卖东西的小店,只开一个窗口,加了宽的木窗台,公用电话放在外头窗台上。窗口底下砌了砖台子,有两三节台阶,买东西打电话的人就站在墙外的台阶上敲窗玻璃。晚上,把电话收进来,小布帘子一拉,算是歇了。小六儿他妈总是微笑着,声音很好听,态度也特别好。终于让胡同里打家具的木匠给做了个带靠背的椅子,她坐在窗口里,打着毛线活儿看店。胡同里好多男的跟她这儿买烟。要是她不在,他们问小六儿,你妈去哪儿了。可只要小六儿看着小店,廖俊就宁可一直走到胡同口买东西。后来我跟她说:“你要什么?我给你买去啊。”
“甭介。”
她说,“他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这个时候,我觉得她跟我们班那些小孩差不多,可我都弄不清楚她到底堵的是哪门子气。生意也算挺好,只是赚钱不多。有两次收债的上门,小六儿他妈把门从屋里锁上,帘子也拉上了。里面干什么呢外面全看不见。只是电话还摆在外面,徐大妈看见了,敲她的窗户她也不应。可过一两个小时以后,一切又都恢复正常了。她还是静静地坐在窗口后面打毛活。 小混蛋,曾经和另外几个小孩伏击我们还砸了小六儿家西红柿酱的那个家伙。他妈从小六儿他妈那儿拿了钱以后,和一个野男人好上了。带着小混蛋一起去了南方,换了几个男朋友以后,终于找到个猪头愿意跟她结婚,可条件是不能带个孩子。她把小混蛋踢回北京放在他奶奶家了。他比我们大两岁,可转学过来却跟我们一个年级上课。人高马大,嘴唇上都长出了一层发黑的茸毛,总是眼泡肿着,撇着嘴,阴沉着脸。小六儿第一次在楼道里遇见他,吓了一跳,可小混蛋露出一颗带尖儿的虎牙,一个模糊的笑:“又见面啦,小瘦子。”
我们在楼顶做操,他的动作总是慢悠悠的,特懒散。他老盯着小六儿,偶尔看到我,也露出那颗虎牙,似笑非笑。 头一个星期他就找机会和小六儿打了一架。放学以后,他一直跟着我们,挑个没人的死胡同把小六儿推进去。俩人基本上没什么话说已经动手了。跟他相比,小六儿太瘦小,用小刀划了他的手背才避免被掐死。他弯着腰倒气儿,小混蛋就猛踢他。那天早上下操,正下楼,小混蛋忽然挤到我身边说:“死胖子,你丫少管闲事,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愣愣地站在胡同口看小六儿的鼻血滴在地上。 小混蛋他妈当初要钱采取了特别死缠烂打不要脸的方法。不仅跑到小六儿家院门口闹,还去了他妈工作的商场,在柜台前往地上一坐,又哭又闹。商场的领导劝也劝不走,拉也拉不动,架不住她天天闹,只好把小六儿他妈调到食堂去卖饭。大中午的,她又冲进食堂,再嚷嚷一气,拽着小六儿他妈的手把热米饭往自己脸上扑。小六儿他妈又被调去库房,她跑去把一溜装着各式瓷盘子的箱子推到小六儿他妈的身上。商场里那些事是小六儿他妈跟我妈零零碎碎聊天说的,小六儿并不知道。他只看着他妈求那个讨厌的女人:“你走吧,我现在也没有丈夫了。何苦非要……”
他问他妈:“我爸真杀人了么?”
“没有。”
她说,“他说没有,就肯定没有。”
小混蛋跟小六儿说,你爸杀了我爸。我要叫你偿命。小六儿已经说不出话了。小混蛋说:“我要让你丫活得特不痛快。”
他抽抽鼻子。用手背抹了一下,他手背上的血就挂在脸上。他扭头看见我站在胡同口:“肥猪,你是等着给丫收尸吧?”
他哈哈大笑,留下特狰狞的一张脸。我把小六儿扶起来,他右手脱臼了,我听见他疼得直喘气。他靠墙坐在地上,我掏手纸给他擦鼻血。我出汗,他流血。刚跑进院,小六儿他妈叫住我,问我小六儿怎么还不回来。我说:“我不知道,我……我……没看见。”
赶紧往家跑。回家把我爷爷叫出来,让他来把小六儿的胳膊给掰回去。我爷爷倍儿严肃,人中都拉长了:“你们这是干吗呢?”
我刚要说话,小六儿说:“没事。刚才摔了一跤,掉坑里了。”
小六儿去别的院儿把脸上脖子上手上的血都洗了,可衣服上还滴着一些。胡同里有人抹墙,和了泥跟那儿晾着,他糊了一手泥拍在衣服的血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