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走了。 冬天还没过去,我们开学了。小六儿从原来的学校转学过来,跟我一个班,
坐在靠近教室后门的一个位子上,即便他很矮。当天中午他就跟同学打了一架。那家伙跟别人说小六儿他妈是破鞋。小六儿抓了对方的脸,留下两道血印。教导主任罚他站在操场中间,说:学校不是你这种小孩儿撒野的地方。他们跟我说:“胖子,你知道他小名为什么叫小六儿么?”
“随便起的呗。”
“他妈在生他以前有过五个小孩。”
他们笑着说。“狗屁。”
我说。“我妈说的,她还说那五个小孩儿的爸都不一样。”
他们其中一个说。另一个紧接着说:“其实他爸是被他妈杀了。埋在他们原来家里,要不你说,那屋儿为什么现在都没人住啊?”
我想起他们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胖子,你跟他住一院儿,小心点儿吧,早晚他们杀你全家。”
他们高声笑。放了学,排路队回家,等其他小朋友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小六儿。我心里一阵发冷,撒腿就跑。 我进屋,正看见我妈正和小六儿他妈说话。我妈说:“大冷天的你怎么一头汗啊。”
我呼哧带喘:“跑……跑……的……”
“跑什么啊,小六儿呢?”
“不,不,不知道。”
我把椅子和凳子拽到炉子边上,摆好写作业的架势。又想起他们说“早晚他们杀你全家”
,特别希望小六儿他妈赶紧走。本来她是教我妈怎么使钩针,旁边还放着线。她边做活边说以前的事。我才知道小六儿他妈原来是东四那儿一个商场的售货员。别人介绍她和小六儿的爸爸认识的。“我爸妈文革刚开始就都不在了,只有一哥在陕北插队。他在家里行六,是老小,可家里也只剩下他跟婆婆,我们谈了没几个月恋爱就登记结婚了。”
她眼睛看着手里的线,笑着说。“本来没想过这么快,婆婆对我特别好,头一回上他家,她跟我说,你们俩要是回头没成,你也来我家给我当闺女。我那会儿一个人,觉得他家特好,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后来他还说,咱俩这是不是该算先结婚后恋爱啊。我任性,他脾气好,让着我,和婆婆俩人都宠着我。 ……是幸福吧,那个时候。我还跟他说,我不要孩子,有了孩子你们都不疼我了。他说,好好好,不要就不要,现在挺好。我还自作主张去医院上了个环儿。”
我问:“什么环儿?”
我妈瞪着我说:“好好写你作业,别偷听。”
他们结婚 年之后,婆婆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要过去了,病中婆婆跟小六儿他爸说,死倒无所谓,挺遗憾没看见你俩有个小孩。小六儿他妈在厨房熬药端过去正好听见,第二天她去医院把环儿摘了。婆婆的身体有了好转,小六儿也出生了。那天,正好是他们结婚六周年,六月六号。“那时候觉得这孩子命一定特好,应该特顺才对。”
她停了停,跟我妈说,“不瞒你说,我是那种最差的妈妈,一点儿都不会照顾孩子,他和婆婆都比我有耐心。孩子一哭我就心烦,他老给我买电影票,说,去看电影吧,散散心。我老想着,我是单为他生这个小孩儿的。”
她想起什么,呆呆地看着手背,一动不动。“我这种当妈的很差劲吧,爱丈夫多过爱孩子。”
她慢慢地说。我妈刚想开口开解她,她又说:“我现在该着遭这种报应。”
嘴角有怪怪的笑。我妈说:“你别多想了,事儿会过去的,他人也会回来的。总会好起来。”
她扭头直直地看着我妈:“你说,他回来了,还……还会要我吗?”
我妈是那种特别容易被打动的人。经常看着看着电视,电视里的人一哭她拿着个手绢也开始抹来抹去。那天晚上我爸回来,她跟我爸又说了一遍,说着说着自己哭了,弄得我爸一脸倦态还抚着她的背低声劝她。那天小六儿很晚才回来,他妈已经走了,我听见他家房门响,趴窗台上看,看他开灯,在屋檐底下就着炉子煮面条。小六儿家在院门旁边,早起上学,我妈老让我叫上小六儿一块儿走。有时候小六儿早出来了锁了门站在他家门口等我。我总是假装跟他一起走,但实际上,出了院门以后他会走得特别慢,跟我拉开距离。我心想,你看,这可不是我不搭理你,是你不搭理我。 其实小六儿来之前,我是在班里受欺负的那个。胖小孩在大人看来可爱,可以捏捏这儿揉揉那儿,可在小孩眼里又蠢又笨。人胖嘛,反应慢,他们乐意没事儿招惹我,我又追不上,只能呼哧呼哧干着急。他们在远处看着我,做鬼脸或者笑。二年级的夏天,我中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大白背心上被人画了一后背的乌龟。大大小小,好几十个。人人都看着我后背笑,我一直扭着头,可什么也看不到。放学走路队,校长在门口拽住我,说:“你身上这都是什么啊?”
那时候我妈还没跟我爸结婚呢,回了家,爷爷也不在。我站在凳子上要从柜子里抽件干净背心出来,里面的东西哗啦都塌下来落在我身上,一下从凳子上摔下来。我顿时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廖俊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屋,在我朦胧的泪眼看来,她好像女神般闪着金光,实际上可能是夕阳穿过枣树叶从窗口投到屋里的碎影。不管了,反正是她当时轻言好语安慰我,让我特感动。她说:“胖子,你哭什么呢,看这鼻涕流的。”
总要有一个人成为被欺负的对象,那个时候我已经长高了一些,不像以前那么矮胖,还练就了一手扔石头打人的绝技。口袋里经常放着五六块石子,有时候也用弹球代替,对着十几米开外的人扔过去能一准击中对方的头,也有打中下身。他们在我身上找不到什么乐趣了。恰在这时,小六儿来了。他不招惹任何人,还是毫无原由变成全班欺负的对象,变成“脏”
的,是比其他人都“脏”
的人,好像身上有某种病菌,碰都碰不得。从小队长到学习委员收作业从来不收他的本子,没人愿意自己的本儿挨着他的。后来数学老师拒绝判他的作业,因为他总是不能按时交上来。班里排队或者任何需要拉手的活动,都没有人愿意挨着他或者碰他;女生被他无意中碰了一下就会大叫,龇牙咧嘴。只要离开了我们住的院子,到学校他也不跟我说话。总是看着地面、脚尖、手指。和我一起上小学的两年多里,他几乎每天都挨打。开始他们打架,我还想帮他,他突然瞪着我说:“死胖子,滚远点。”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他们打他踢他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只有他们开始说他妈如何如何,他才会还手,无论对方是一个还是七八个。他们惹他,又怕他。他一旦还手就“不要命”
,拽住一个狠打到头破血流。到现在,我们说起以前的事情,小六儿笑着说:“豁得出去呗,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怕。那时候我经常想他们怎么还不把我打死。”
有次他打掉了别的同学一颗牙,教导主任把我叫去,让我放了学把小六儿他妈叫来。
我看看小六儿,他冲我摇头,特别小声地跟教导主任说:“您怎么罚我都成,别找我妈。”
他拽着教导主任的袖口一直求他一直求他。我第一次见他流眼泪。教导主任有一张铁青的脸,说:“你现在知道自己错啦?早怎么不收敛啊?从你来我们学校就没清净过。”
他好几次想甩开小六儿的手,又跟我说:“去把他家大人叫来,不然今儿别回家。”
路队一散我拼了命跑,跑回家一看,我妈还没回来,我又出来,跑到我妈他们厂门口,看门的说还得一阵儿才下班呢。我又跑去派出所找我爸,可我爸去分局开会了。后来我一直在我妈厂子门口的花池子那儿坐着,直勾勾盯着大门。天都黑了,看门的关厂门看见我,说:“嘿,小胖子,你跟着干吗呢?他们都下班走了啊。”
……我又跑回家。那是我第一次为别人的事儿这么犯愁。我跟我妈说小六儿被教导主任给扣了。我妈连和面的手都没洗就出了门。她赔了好多不是,压着心里的火气轻声细语地求情,还象征性地打了小六儿两下,教导主任还骂个不停,“啪啪”
地又打了几下,小六儿也不躲。教导主任看我妈真急了,这才让他们回家。屋里一家子笨男人等着她做饭呢。她赶紧撸起袖子下挂面,煮了一大锅。赶紧稀里呼噜吃了。 吃了饭我妈吆喝我爸去洗碗,揪着我去写作业。她板着脸跟小六儿说,以后不能跟同学打架,把别人打成那样更不成。小六儿不说话,让我妈觉得特失望,只好说:“那你把衣服脱了吧,上面还沾着血呢。”
她仔细看他的衣服,又说,“看,边儿上还破了一块。我给你缝缝。”
小六儿往后躲,退着退着,开始往门外跑,正撞在我爸身上,被拎进屋。“跑什么啊你。”
我爸说,“人家对你这么好,甭客气啦。”
只是小六儿的身上,层层叠叠全是淤青。再没人说话,我爷爷从橱柜里拿了以前泡的治跌打的白酒,递给我,向我妈那边努努嘴,我赶紧拿给她。 那天晚上,小六儿躺在我床上,浑身都是药酒的味儿。他蜷在紧里头。我的跨栏背心穿在他身上像个面口袋。我平躺着,拼命闭着眼,听着我爷爷我爸的呼噜声。有好长时间没跟小六儿说过一句话了,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尴尬,光觉得心里发慌,怕他要跟我说什么,只想赶紧睡,睡着了这一夜就过去了。忍不住睁一只眼,看小六儿睡了没有。他正看着我,我赶紧又闭了眼。至少假装睡着了吧。他非常轻地小声说:“我真羡慕你,有爸爸妈妈,有家。 ……谢谢你今儿帮我……”
他翻了个身。没声了,静得让我觉得心里发紧,我只好又睁开一只眼。看他对着墙。我觉得他的肩膀在抖,从他背后把胖爪子伸过去,扑在他脸上。一手湿漉漉。“哭啦?”
我说。“你丫才哭了呢。药酒弄眼睛里去了。”
“狗屁!你丫就是哭了。还不承认。”
他翻过身来,眼角的一大滴泪顺着动态滑下来,我赶紧接手里,说:“你看你看。”
这时我们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证明他哭了这事儿上,什么都抛在一边。又闹腾了一阵,我爷爷在下铺翻了个身,发出“啊~~”
的一声叹,还咂吧了嘴。赶紧重新躺平,俩人又不说话。真安静,全瞪着房顶的白挂历纸。“胖子,我们算朋友么?”
“算。”
“我以前也有朋友,他们后来都不理我了。所有人都说我坏,还很‘脏’,你也会不理我吧?”
我想了想,说:“不会。”
小六儿“哼。”
地笑:“切,不会才怪。”
“那,以后不会。”
我说。我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过小六儿还是说,到学校不要跟他说话,省得别人找我麻烦。早上醒来,我的口水顺着脸一直流到枕巾上,小六儿靠在我肩膀上,握着我的粗胳膊。 不久,校门对面的花池子给拆了,贴着那道影壁墙盖了一小卖部。小卖部里卖东西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大概是书读得不咋地,好容易毕业了干脆给他爸看店。我们班的女生老说他长得挺帅。他算是清秀么?反正我觉得挺难看的,整个儿一土豆脑瓜儿,有什么好看。那时候只有新开的理发厅墙上贴日本“少年队”
的海报。他长得像里面的成员,头发也那么烫出大波。傻了吧唧的,装模作样。 有一天快放学了,我们学校的国旗降不下来了。主要是国旗太旧,上面已经破了一个洞,风一吹,国旗挂在旗杆顶的一个钩上。旗杆是新的,为了和隔一条胡同的另一个小学斗气,特意修得老高。那个小学有楼房,我们学校全是破平房,广泛流传着这里是川岛芳子故居、地下满是死人的谣言。教导主任从他办公室里跑出来,站在操场上绕着旗杆走了三圈,正逮住我们班的一小子,让他把小六儿叫来。小六儿是全校爬杆儿爬得最快的,学校在两棵大杨树之间架了根横杆,固定了两根十米高的竖杆垂下来。
经常组织各班进行爬杆比赛,在规定时间内看哪个班爬到顶的次数多。说是每个人都要爬,可我们班有我,还有一些根本不会爬杆的女生。小六儿来以后我们每次都能得第一,他像只猴子。在我看来,旗杆比爬杆的铁杆高一倍,有种定海神针的感觉。小六儿很快爬上去,把国旗扔下来了。教导主任捡了国旗,特开心地把它叠好。可我们都仰着头看着小六儿,他还在旗杆顶上盘着,东张西望。教导主任吓坏了,很多老师正从教室里出来,送学生走路队出校。一堆人都在旗杆底下,特傻地仰着头。教导主任脸变成真真正正的猪肝色,手直抖,又不敢太大声叫,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倒是下来啊!!”
小六儿“噌噌”
地下来,特快。抬头看得我脖子直疼。他下来,笑着跟我说:“嘿,我刚看见廖俊到小卖部里去了。”
教导主任一个大巴掌呼在他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