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看电视。吃零食 ……她问:“你好吗?”
/我说,好。她问:“你想我吗?”
我说想,她嘿嘿地笑。她偶尔会说,哪儿哪儿哪儿有个什么展览,听人家说挺好看的。我说,哦,是么,没听说啊。她会沉默一秒,然后换别的话题。那一秒,我的恶意全在里头。我知道怎么就能简简单单顺了她的心,可我又偏不。特别想招她讨厌让她浑身不舒服。那一秒之后,其实我是后悔的,我这是干嘛啊。话题却已经换了,也只有松口气不去追究。她终于有一天说:“咱俩都在北京,也不能光打电话吧。”
我“嗯”
了一声,说:“是吧。”
她停了停,说:“那你明天有空儿么?”
我说:“有吧。”
我不能跟她分手,我得有女朋友。我想。走在街上,她抓着我的两根手指,靠近我。我本能地缓慢地跟她拉开距离。最后她也放弃了,只钩着我的手指,俩人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她大概憋了好多话要跟我说,总琢磨着怎么说才能把那些话的力道减到最轻,怎么才能什么都不破坏又让形势好转。我又根本不想费太多脑筋讨她欢心。于是一路上都很闷。她一抬头一看我,一要说什么,我赶紧笑,她就又犹豫了,也笑,然后重新琢磨。我只好以退为进跟她说,我本来就是一闷人,心也不细,如果让你觉得这么难受,那我们干脆就……后半句还没说,手机响了,是廖俊打来的。她在电话那边笑着说:“你跟哪儿呢?”
“外头。”
“跟谁啊?”
“朋友。”
“甩了丫,找我来。”
她还笑着。这就挂了。我握着手机,又站了会儿,对着断线的电话说:“那好吧,我就到。”
陈可看着我:“谁啊?”
“我妈,家里有事儿……”
她只好说:“那你……那你先回去吧。”
咬了下嘴唇。我赶紧握了她的手说:“要不我先送你回家?”
她温柔地笑:“不用不用,送我到车站吧。”
我也笑着说:“好。”
车站上人那么多,她靠在我胳膊上,两手握着我的小臂。从她胸口胸脯浑身上下传来阵阵暖意。她说:“我喜欢看你在车站上一直傻站着。”
笑出声来。看着车开来,她抓紧我的胳膊,说了一句话:“我还是喜欢你。不想跟你分手。”
我赶紧回过头:“啊?你刚才说什么?”
到廖俊那儿已经不早了。她正抽着烟在屋里溜来溜去,我一进去就一枕头砸过来。“死胖子,跟谁野去了你!”
“女朋友啊。”
我笑着,若无其事地坐到床上。我猜她心里总该咯噔一下吧。她眼睛一转,说:“还真有不开眼的。”
坐在我身边儿,跟我说:“那女的是不是长得一般般啊?”
我瞥了她一眼不说话。“她还挺温柔,对你好言好语的,不敢惹了你,即便知道你撒了谎。”
她停一下,看着我说:“她是不是那样儿?啊?”
我看着她。“切,你也就招这种人喜欢。”
她抿了抿嘴。“那我怎么办,我想招你喜欢,可你喜欢么?”
我冷笑着。她笑了,脸像朵开了的花儿:“我喜欢啊,喜欢你想招我喜欢的那股贱吧啦叽劲儿。”
她摸着我的脸。她是天下最自私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可怎么办?没办法。只是我变得像她了。试图用她对待我的方式去发展下线。自然而然地。 在床上,她趴在我肩上,问我有没有按上次说的去找小六儿。我说没有。她问,是没去找还是找了没成功?我想了想,说,压根儿没干这事儿。她的手正放在我胸口,忽然整个儿人从床上爬起来打我。我说,你干吗你疯了。她说,你撒谎,你骗我。你最后也一样为了他骗我。她说,你们都是一路狗男人。我攥着她的两只手,把她推开,身上被她打得火辣辣的疼。“还不是你让我那么干的??”
愤怒一瞬间理直气壮地涌上来,冲到太阳穴,还向上跑,头直疼。“可我没让你喜欢他,你撒谎就说明你喜欢他。”
廖俊的眼泪一瞬间从眼眶里掉出来。她还是打我,被我攥着双手也不停挣扎。如果我心里全没杂念,只为了挤兑她,我应该说,
我何止喜欢他,我还爱他呢。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那天晚上的事儿像一场梦,早上醒来,小六儿像小时候那样缩成一团,头靠着我的肩膀,手握着我的胳膊。我闭上眼,想继续睡,偏偏想起夜里俩人不知道怎么就搅在一起了。只能睁开眼直盯着天花板。一层薄薄的冷汗顺着脖子漫到脊梁。小六儿醒了,看着我说:“怎么了?”
笑了,说:“吓着自个儿了?”
我也笑,觉得自己可笑。他眯着眼坐起来,拿衣服穿,说:“一时兴起,甭当真。好多人都这样。没事儿的。”
我为他把背上的 T恤拽下来,抚过他的背,背上还有我的指印。摸上去,似乎特别不真实,不像我干的事儿。我跟廖俊在一块儿,从来不敢那样,生怕她不舒服。我这是……我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晚上特别长。我一开始吻他的时候是没有私心的。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该这样儿,只能这样。没什么别的可说。好像一条小溪,流着流着就那样流下去了。接吻吧。小六儿既接受了,又抗拒了。他推我,说:“不能……”
微微发抖。我翻身平躺着,看着房顶,脑袋里空着,那条小溪还在流着,流到两腿之间,热了。我伸手握着。他看着我,说:“要不……我帮你。”
他把手放到我身上。是我抓住他的手,握紧,靠近他。他向后缩了一下,直视我,又躲开,又看我,满眼都是不能。我说:“你怕什么?”
我还是我么? 有一刻,我真心实意希望自己是个同性恋。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要都能不管,什么廖俊,什么陈可。唯独剩下这张床,眼前这个人,就够了,就最好了。那条小溪,被个闸门截断又砰地释放,炸开了,向头顶向指尖向脚趾甲狂奔过去,带着狂喜。我滑到他身上,他单手搂着我,一只手一丝丝抚着我脑门上的湿头发。非常轻地吻我,像婴儿亲吻绿豆芽。我抬头去吻他,睁眼,看到他一直睁着的黑眼睛。我在黑暗里看他的黑眼睛,觉得自己正往井里掉,那儿有暖和的风吹着我。我说:“看什么?”
他微笑:“想看。”
又接吻,他还睁着眼。“看什么啊?”
他笑:“想看看。”
我捂住他的眼,又放开:我也想看看。那么近,只看见自己的睫毛他的睫毛他微眯起的眼睛,随后一片模糊。要是男人在跟他做爱以后说爱他,那一定是真话。只那条小溪就让我觉得很暖很温柔,甚至感到幸福,不想撒手不想离开。而且理直气壮。难以忘怀。我想,我当时,应该非常非常……爱他吧。如果那个晚上一直不结束,该多好。我偷偷地希望。我知道,天一亮,我一睁眼就会后悔。我猜,小六儿他,知道我。 我跟廖俊打着架,眼前都是那天晚上的事儿,像玻璃茬子扑面而来。头都要碎了。我好不容易攥紧她的两只手,喘气。她看着我,眼泪还没干,说:“怎么了?”
我放开她:“没什么。乱了。……我。”
才看着到处都是被她的高级假指甲划出的血道,已经不怎么疼了。浑身都是木的。拽了床单擦血,看着她的假指甲片滑下来掉地上。又是空的,脑袋里。大概我这么发呆是很吓人的,廖俊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了你?她只好亲我的脸,抱紧我。她的身体温暖,柔软,紧贴着我。有种刚把我从冰水里捞出来,非要让我暖和过来不可的那种劲头。她说:“胖子,你跟我是连在一块儿的。想分也分不开。”
我听了这话反倒笑了,甚至笑出声儿来。这世上哪儿有分不开的两个人呢。我一笑,放松下来,刚才好像是在为了骗到一句情话而撒娇。又笑自己。吻她。她也笑了。我说:“想要。”
她抚摸我身上的伤口说:“不疼么?”
我笑着摇头。她噘着嘴说:“你个色鬼。”
我扑到她身上,非常卖力。什么也不要想。我想。
可当火车开到某一段,正飞奔着,却咔哒冲上了不对劲的岔口。我紧急刹车,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呕吐撒尿冲澡。淋着凉水,自己把火车驶入正轨,缓缓入库,才松了口气。廖俊一只手攥着浴帘,光着身子,对着我,她在发抖,脸色煞白。浴帘的夹子一个个“嘭嘭”
地崩开,直到整张浴帘瘫倒在地,廖俊仍然死死握着一边,像抓着女尸的脚。或许我今天不该见她。 冬天,小六儿寄了明信片来,贴着日本邮票。“我很好。忙。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也没名字,也没地址。我这才想起,那天早上,他从床上站起来,笑着说:“日本好像也不错吧?”
明信片背后的大照片是蓝得很假的一片海,极白的沙滩。大概又是跟什么人去旅行吧。他在沙滩上点了个大黑点,画了圈写着:“我在这儿。”
一直打游戏,总觉得廖俊会给我打电话。可总也没有。他们都一点儿也不需要我。就是这样。我本来以为,廖俊跟我是一头儿的,后来又想,小六儿一直跟我是一头儿的。可四下看看,剩下自己一个。只好一个劲儿地跟陈可约会,去看展览,逛商店,坐在麦当劳里一个接一个吃甜筒。拉她的手,说,我爱你。 圣诞节之前,我妈取回一包裹,里面有一把电动剃须刀,给我爸的;一双黑色羊皮女鞋,给我妈的。我妈特高兴,还笑着跟我说:“胖子,你嫉妒了吧。没你的。”
元旦之前,我从学校邮局那儿费了老劲领回一包裹,里面有一件 T恤衫,一双浅蓝色女生手套,一套藕荷色绣花女内衣。除了箱面儿上的包裹单,里头一个字儿都没有。那我猜,衣服是给我的,手套是给陈可的,内衣是给廖俊的。T恤上画着一套色情图案,全是性爱姿势,仔细看,才发现都是男男的 ……手套我给了陈可,刚想说什么,她笑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围巾给我,圈在我脖子上,呵呵地傻笑,笑着笑着,欠起脚来亲在我脸上。大冬天的冷风乱吹,我脸蛋儿上是一大片口水的湿凉。那个冬天大部分人都忙着找工作。我也跟着跑来跑去。一丁点儿有用的结果都没有。陈可去读研,她不着急,老腻着,拉我去玩。我只爱看电影。看电影好啊,一个半小时清净,不用绞尽脑汁想该说什么才好。大不了贡献一只胳膊一只手让她抓着握着靠着。出了影院,她笑着跟我说:“找不着工作也不用担心,大不了以后我养你。”
我哼哼地冷笑,假装脸给北风冻硬了。 过了春节,她让我去她家一次,说她爸妈都想见我。我觉得很可笑,这架势是什么意思。又一想,其实,如果我会跟什么人结婚的话,大概也就是她了吧。这么想着,也不觉得自己亏了。她开着一辆银色奔驰来接我。我都不知道她还会开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四周的房子越来越少。我说:“你不是打算开奔驰到荒郊野外跟我双双殉情吧?”
她笑着说:“才不是呢。我爸冬天喜欢住水边儿上。”
我站在陈可家的别墅巨大的壁炉前头晒着,事情莫名其妙的可笑。廖俊想尽办法想过的日子,大概不过就是这样吧?有别墅有壁炉,有大得像熊一样的狗,车库里有三辆不同款的奔驰,闪亮的车标烁烁放光,我克制着把它们抠下来拔下来扔进茅坑的冲动……陈可她妈特热情,叫我过去吃东西,让我觉得自己挺寒碜,活像个要饭的,我心里高兴不起来,没有一丁点儿羡慕。甚至寻思,她爸得是大官吧,不定贪污了多少钱,早晚得给抓起来……一长串儿特恶毒的想法。可我比任何人都想有钱。陈可没透露过这种背景,要早知道她这样儿,……我原先那点儿歉意都没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就该在感情生活上付出点代价找找平衡。我真是没救了。吃完饭,她爸还暗示我,找不到工作的话,他可以帮我。我一脸干笑,什么也说不出来。陈可送我回去的路上,我一点好脸儿都没给她。她开着车,偷偷看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
过了几分钟,她哭了。我说:“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