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离开廖俊会觉得心里松了口气,好像吸毒人员看到了脱毒的希望,可是日子一长,我心里还没想她,身体就惦记她了,甚至不能做一个道貌岸然的梦。我本来以为,她不爱盖博,跟他结婚是为他的钱,最多,再加上,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比起别的男人都略好点儿。所谓别的男人,也包括我。我本来还以为,她如果拿结婚当回事儿,——结婚在我看来总是件大事,——那她结婚了,即便不怎么爱她的丈夫,也不会再跟我有“那种”
关系了。我想起来还觉着挺失落。她这么结了婚,我们反倒比以前见面更频繁了。频繁了,我却觉得她一点儿都不是出于喜欢我。她心里恨得厉害,只是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报复。她恨。是不是因为她爱他?我每回这么想都觉得后脑勺有两根筋扭成一股。我不会再跟廖俊提起小六儿了,总是她有意问起。没说几句话,她就急了,我眼看着愤怒楞生生地把她点着,她坐卧不安,浑身别扭,甚至开始抽烟,皱着眉头摆摆手,说:“别跟我提他!”
没多久,她又转回来,问。 我想,她是一时生气,慢慢火气过去了,一切都能恢复正常。可总过不去。她只要从床上坐起来就在房间里打转,坐在椅子上就咬手指,指甲被她咬得乱七八糟,不得不修得很短,露着红红的指肉。在我看来,她的长相都变了。眼神黯淡,眉心的皱纹出现了,鼻尖上也都是细纹,嘴角开始向下撇。似乎短时间内老了五到十岁。性情失去了原有那种精明镇静,总是很焦虑。她常常让我紧一点儿、更紧一点儿地抱紧她,在我耳边说:“要是连你也被他抢走可怎么办?”
可有时候她又好像挺正常。
她趴在我身上,说:“我,本来以为,一件东西肯定是我的了,马上马上就拿到手了。可突然别人告诉我,那根本不是我的。从来都不是。 ……一吓我,梦醒了。开心的感觉全没了。现在只觉得,什么都可能不是我的。多可怕。”
她叹口气,把脸扎在我胸口。“我其实不恨他吧。我恨他干吗呢,他也不是成心的,对吧。”
她抬头看我。眼神直直的。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又趴下,说:“真想杀了他,捏死他。可不能让他死得那么顺当那么快……”
她说话的认真劲儿让我浑身一冷,赶紧坐起来。她盯着我说:“其实你爱我,对吧?”
我没说话,握着她的肩膀,看着她。“不是么?”
“是。我爱啊。”
我说。她笑了,笑得甜甜的。我刚要松口气,她却笑着说:“也许,我们可以……”
我轻轻摸他的背,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大概睡了吧。我想。还是算了吧。我想。可我还是又靠近他,犹豫了一下,冲他耳朵吹了口气立刻躺下。这是引诱。他还是没动。我挠挠头,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拿床头的烟。“她还恨我吧。”
小六儿一说话,我吓了一跳,打火机都掉到地上。没开灯,伸手下去摸啊摸。“什么恨啊。”
我说。他翻腾了一下,把枕头抱在怀里,趴在床上。“难道不是她让你来勾搭我一下,然后再也不要理我么。”
他眨吧眨吧眼睛,我一边点烟一边说:“哪儿有?”
他没吱声。我在黑暗里,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不就吹了口气么。你丫怎么想这么多。”
我猜小六儿在我坚持让他留在家里过夜且盛情邀请他跟我睡一张床时,就知道这里头有事儿。其实,这么多年,除了他生病到学校找我那次,我们再没像小时候那样睡在一起了,虽然他每次到家里来,都会懒洋洋地趴在我床上。他和我,都存着小心吧。 廖俊所能想到的报复,就是非要让小六儿也伤心不可。她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她说:“你这么做,他肯定心里特难过。”
他难过你就开心了吗?“他要不难过呢?”
“不可能。他……”
她露出笑容,“好在我手里有你。”
她这么一说,我挺不高兴,自己喜欢了这么久的廖俊,根本没拿我当个人来看待,只是报复的工具,跟泼人脸的硫酸差不多。喜欢一个人,爱她,不一定非要她心地善良,即使她不善良,还是会止不住继续爱她,可当发现她其实那么的不善良,心里会难受。“你喜欢的不过是这么个人啊。”
我都为自己觉得不值。把这么个狗屁计划付诸实施,多半是因为赌气,我特别想让廖俊失望。如果她发现自己失去了我,——比如,我要是跟她说,我跟六儿好了,是不是才会觉得爱我,才会一把鼻涕一把泪来找我,跟我说:“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爱着的是你。”
我也不善良,只想着怎么才能让她心疼。想看她为我难过,一次也好。 “廖俊现在怎么样了?”
小六儿问我。我又去够桌上的烟灰缸,说:“快疯了。成天歇斯底里发神经。”
“‘金卡’对她不好啊?”
“不知道。我都没法儿对她好,天天净闹腾。”
我说。“我要是那天不去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他笑了。我摆摆手,深吸口烟,又觉得这些人撞到一块儿确实挺可笑。“不能赖我,他妈非叫我去不可。她也特恨我。”
他说。“我看她对你那样儿还以为你们关系挺好。”
“哪儿啊,‘金卡’有段时间天天跟我呆在屋里,根本不出门,更别说工作了。老太太恨我恨到骨子里。”
小六儿说。我笑出声:“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也笑。大概这些年来,他是惟一一个长时间跟小六儿在一起的伴儿。“你一点不喜欢他?日久生情总有点吧。”
我说。“也没不喜欢。我是把自己卖给他,感觉不一样,提不起劲儿。再者,人么,还不是会更惦记那些得不到的么。”
“日久,真能生情?”
他问。倘若日久就能生情,那该多好。“石头说你心里有喜欢的人,是谁?”
小六儿从枕头上抬起脑袋,看我,嘿嘿笑着说:“石头这个八婆。”
“男的女的?我认识么?”
我看着他。“男的吧。你不认识。”
把脸转到我看不见的那边。“是么?”
真应该让廖俊听听这句话,省得她老觉得小六儿暗恋我,搞得我也自作多情。“现在也没什么了。”
他说。“嗯?”
“开始,总希望,要是他,能像我喜欢他那么喜欢我,就好了;甚至都不用,他心里要有一点儿惦记我,就够了;
然后,想,就算他一点儿都不喜欢我,能跟我上床也不错啊;到现在,觉得自己这么脏,人家往我这儿看一眼我都赚大了呢。”
他呵呵地笑,“是自己犯贱,时间越长越觉得你爸说的对。犯·贱。”
“哪儿能这么说。”
我说。可不负责任的安慰话,向来没什么用。 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小六儿从干活的酒吧阁楼上搬出来,跟一个女里女气的男的合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他的房间很干净,只有一张床,他所有的东西,只一个背包的容量。很厚的窗帘,总是拉着,黑漆漆的,让我想起他家原来的样子。空荡荡。他给了我一把钥匙,说没事儿可以过来玩儿。又补了一句:“来之前打电话吧。”
总是在错误的时刻在不该出现的地点目睹了不该看到的某事。我没打电话。跟同学打了球儿出来,一身汗,还饿得不成,他们几个家都很近,喝了汽水就散了。本来以为,那个时间小六儿大概也没吃晚饭,钥匙还一次都没用过。我去找他。什么都没看清我就关了门,一路哒哒哒飞快地跑下楼,出了楼门仰头看看他的窗户,他从窗帘里露出一个脑袋正向下看,光着肩膀,一会儿,一只别人的手搭在他肩上。到我上了大学,都没再见面,我住校,他在我不在的时候到家里跟我妈说说话,很快就走。我妈问:“你们闹别扭啦?”
“没。”
我总是这么回答。还是我一大学同学,说起没去过三里屯,几个人一块儿去酒吧看看。一进去我就看他在那儿陪人喝酒。去卫生间,小六儿正对着马桶吐,我想还是当没看见吧,撒了尿赶紧走。回到桌边儿,正好换坐到一个对着厕所过道的位子上,不时看过去,都不见他出来。跟他坐在一桌儿的人,正笑着跟别人搭讪,小六儿在不在,对他来说,完全无所谓吧。我只好说自己又去厕所,看看他怎么了。他捂着肚子在过道里靠墙坐在地上,蜷成一团。我摸摸他的头,头发全是湿的,人也有点哆嗦。他抬头看看,又低头。我对着他站了一会儿。俩人都没说话也没再动。他很轻地说:“走吧。你。”
我没动,他又说:“我没事儿。”
还是低着头。像小时候,我看他蜷在墙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等我买了胃药回来,他已经不在了,跟他一起的那个人也不在了。或许胃不再疼了吧。我把药给他留在吧台上。再见面,已经是他给从那房子里赶出来到学校找我。 他摆摆手,说:“困了吧,直发呆,睡觉。”
我一边掐灭了烟,一边说:“想起以前了。”
“廖俊?”
“没。”
我摇下头,说:“你。”
我钻进被子。他眨眨眼,说:“我反悔了。”
“反悔什么?”
他诡笑着,抬起身看着我:“你再勾引我吧。我肯定从了。什么都听你的。”
用手指像小猫一样挠挠我的胳膊。我“啊?”
地叫出了声,“噌”
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趴在枕头上,笑得不成了。我抽起底下的枕头狠狠摔在他背上:“笑屁啊。”
他也拎出枕头还击。我们笑着打闹,直到听见我爸趿拉着拖鞋出来上厕所,轻声咳嗽。赶紧放好枕头,躺下,连眼睛都统统闭上。好像小时候。拖鞋声由近而远,我和他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看着对方。不出声,也没笑。大概几秒的时间。是小六儿先把眼光闪开,皱了皱眉,短促而轻地说了声:“睡觉!”
我问我妈有没担心过我老跟小六儿一块儿玩儿,以后也变成同性恋。我妈说:“不至于。”
“为什么?”
“那要是,还不早是了啊?”
她笑着说。她想了想又说:“你啊,干不了什么太出格的事儿。”
这话听着不像夸奖,明明是说一人缺乏勇气。“胖子,你啊,老老实实上学,工作,找女朋友,结婚,再有个小孩儿,这样最好了。”
她说,“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婚外恋之类的,能得着什么啊?你人太简单,心眼儿直,绕不过别人。最后落不着好儿。”
看着我,她是在说廖俊。我笑着说:“婚外恋和同性恋,哪个更糟啊?”
沉默了会儿,她说:“你是好孩子,别让你爸为你着急。”
“妈,我有女朋友了。”
我说。“咱们换个台吧。”
伸手抓遥控器。
我把陈可叫到家里来,纯属为了逗我妈高兴。她在我家,比以往特别文静,而我家显得特别乱。我爸、我妈、我和她,四个人吃了顿饭,明明我妈做饭一般般,陈可却看上去吃得挺开心,我妈一直乐着,挺傻。吃过饭,陈可站起来去洗碗,我妈一定觉得她特勤快。我靠着厨房门,看着她洗;她笨手笨脚,盘子滑脱,被水烫着,她不敢叫,很惭愧地看我。我只好说:“你出去吧,我洗算了。”
我都想像得出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戳在旁边,看着我,想帮忙又怕我说她。我,不抬头,也不说话。快快洗碗。“你又不胖,为什么你爸妈叫你胖子啊?”
她想换个轻松的话题。“以前胖呗。”
我说,很想抽烟。我妈正好招呼她去看我以前的照片。我想到阳台上抽烟,可我爸正在那儿叼着烟浇花。我不想跟他谈陈可的事,他看见我探了个头,招呼我。他说,看得出来陈可是个好孩子,是个踏踏实实的姑娘。他说,无论你们以后怎么着,人要过日子,还是得找踏实稳重心态平和的搭伴儿。我一百八十万个不耐烦,只是对着窗户抽烟。我爸突然说:“廖俊现在干吗呢?”
“我哪儿知道。”
我没好气地说。 我送陈可走到车站,好长时间无话可说。她无疑是好人,是“好姑娘”
。可那又怎么样,没话说就是没话说。话都没得说,怎么都不是爱吧。这么一想,我又觉得自己早晚跟廖俊也是无话可说。那该怎么办。眼看走到车站,陈可忽然说:“你……你心里……”
“嗯?”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
她刚才想问的,是别的吧。我赶紧笑着说:“有点事儿,忙,没来得及。”
她看我笑,也微笑:“我可是你女朋友啊。”
我连忙点头说:“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她上了公共汽车,在最后面的大窗户向后望,看着我,挥手。我只好站在车站,直到确定她看不见我。我,这么的不善良。
这时,学校正放假,我每隔两天给陈可打一个电话。模式都是一样的。“这两天好吗?”
她说,好。“都干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