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不怀好意地说。我瞪了他一眼。他说:“我们没说别的,光说你来着。人家可喜欢你了。”
我不出声。俩人沉默着往校门口走,他很轻地说:“她不知道哪儿有点像小丫头。”
又走了几步,他自言自语地下结论:“笑的时候。”
大概是吧,我第一次看见陈可,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好像老早就认识。恐怕是因为我一直发呆看着她,她的脸才红了。到校门口,我问小六儿:“你去哪儿啊?”
“干活啊。”
“这么晚了。”
“夜里才有活儿干啊。这事儿弄得我现在想找个人抱抱,急需恢复一下同性恋的能力。”
“切。”
他伸手拦出租车,扭头跟我说:“有机会对她好点儿吧,暗恋的人活得太辛苦了。”
他停了一秒,笑:“这,你清楚啊。”
小六儿到学校里来演这么一出儿,并不足以阻止高年级男继续采取行动。只好让他又来了几次,和陈可手拉手走来走去地聊天。一直持续到 月,高年级男终于毕业了,他挣蹦来挣蹦去也没能留北京,灰溜溜回外省老家工作去了,临走前给陈可留下一封长信。陈可拿了信给我看,说自己有点可怜他。那封信写得感情极其细腻,寂寞又伤感,让我感到有点同情。骗了他,似乎有点不应该,稍稍有点过分。大概一个人再讨厌,也可能有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吧,可那又怎么样呢?丝毫不能减轻他的讨厌。这么几次以后,我和陈可变得熟起来,至少比跟班里其他女生都要熟得多。但我很清楚自己不是那么喜欢她,她也看得出我的避让。无论别人怎么开玩笑打哈哈,我们自己心里看得非常清楚。巧妙地,两个人把握着那条界线。她为这个在我面前哭了一场,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只有一直假装很笨拙地说:“别哭了。别哭了……”
如果我诚实点儿,我应该说,其实我有喜欢的人。可我没说。只是继续一个劲儿地说:“别哭了。求你别哭了……”
甚至,也没有劝她去尝试喜欢别人。她是自己停下的,我沉默着把她送回宿舍。第二天,她眼睛肿了,我冲她笑笑,她也眯着眼睛对我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守着界线。 事到如今,不一样了。廖俊要结婚了。无论我是不是喜欢陈可,都得采取行动。我跟别人好了,能对廖俊产生什么影响么?我猜她连眉梢都不会动一动,一定笑着问我:“长得好看么?”
但是我一想到,她,在夜里,被别人抱着…… 我总得做点什么。我约陈可出来,坐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肯德基里喝柠檬茶。我握着杯子,搅着冰块,看着窗外,小声地,希望她根本听不见,说:“其实……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你的。”
如果她没听见,问我说什么呢,我一定给糊弄过去,再不提这茬儿。我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她很傻地望着我。然后我们一直沉默一直沉默。在回去的路上,我抓着她的手像抓住了走下地铁站的楼梯扶手。她看着我问我:“你怎么了?”
我发呆了而已吧,竟然哭了。我想跟廖俊说,我一直都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喜欢你。可我从来没说过,即使我紧紧搂着她。她总是会笑,总是会打岔……这时候下小雨了,我抹抹脸说:“雨点而已。赶紧回去吧。”
我把这事儿告诉廖俊:“我跟别人好了。”
我说。廖俊正淋浴,我站在卫生间外头,说话声故意放得挺大。她关了水,说:“什么?你说什么呢?非这时候说啊。”
我又说了一遍。她说:“哦。是么。”
也不问问是什么人。又传出淋浴的声音。她洗着,我平躺在床上,抽烟,直直地向上吐着烟圈。觉得这些烟和烟灰又都慢腾腾降到我脸上。我听见廖俊出来,吹头发,换衣服,梳头,化妆……当我不存在。她穿上皮鞋,嘎哒哒走着,拿了手包,我还听着,她从桌上拿了车钥匙,玻璃桌面呲的一声响。她开门,出门,关门……她又开门,进来,进屋,踹了我的腿,说:“你也不出声,我差点忘了你跟这儿呢。”
我从床上爬起来,掐灭的烟蒂也随着我的动作滚到地下,她皱着眉说:“又不是没有烟灰缸,真脏你。”
我不说话,有点赌气,她拍拍我的脸,笑,说:“我今儿要和他妈见面,你有空去多陪陪你的小女朋友。”
我早说过她一定会笑。一定。 她说:“婚礼你也来吧。上回你就没来。”
我说好,满心巴望能在现场看到点什么意外,比如,有个爆丑无比的中年妇女抱着一打孩子楞说他们全是盖博的。婚礼其实是个大型商务宴会,我跟廖俊爸妈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闲杂人坐一桌。除了新郎新娘敬酒一次再没什么人搭理我们。其他客人都是什么什么大老板,什么什么董事长,什么什么CEO。和想像中结婚应有的热烈快活气氛一点都不一样,好多人拿着红酒晃来荡去,慢悠悠地。廖俊换了几套衣服,笑得跟朵温柔塑料花儿似的,四处冒充热情的女主人。我只好跟廖俊她妈闲扯,帮着她妈看着她爸,别让他喝多了出丑。去了趟厕所,发现卫生间里还有人跟我鞠躬非要伺候我不可,水龙头都不用自己拧的。
擦手的纸得让他扯下来双手撑给我,我干笑着接过来,差点放到西服兜儿里。有钱人的生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盖博要是嘘嘘的话,是不是自己拉拉链啊。哪儿都特干净,我只好缩在一个挺隐蔽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抽烟,举着烟头看了半天,四处都放了垃圾桶,可顶上扔烟头的部分里是白色的细沙,堆出了一个饭店的店标图案。我只好扔进垃圾桶里。 转弯走向宴会厅,正看见小六儿拿着一瓶酒和一个纸盒站在门口和盖博说话。俩人都笑着,……人遇到跟自己亲密的人,全身自然而然呈现出一种遮掩不住的懒散。背会微驼,甚至西服的褶子都比刚才多。盖博就是那副样子。我心里正奇怪呢,廖俊绝对不会把小六儿叫来,说不定是我妈让他来的?小六儿也看见我正走过去,冲我说:“哎?你怎么跟这儿呢?你不是说今天廖俊……”
他没说完就看着盖博,很轻地说:“不至于这么巧吧。”
正说话间,盖博他妈从里头走出来,笑着跟小六儿说:“你来了啊。”
她可不是老太太的模样,看着只有 多岁,高个子,穿着旗袍像走出银幕的张曼玉。小六儿把拎着的纸盒递给她,说:“您上次说的那个。”
“你还记得啊。”
她笑。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这么复杂?小六儿看我呆在旁边,指着盖博小声说:“他就是‘金卡’。”
“金卡”
,我以前没见过,只知道他给小六儿一张金卡,吃什么买什么,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划那张卡。比如,小六儿用那张卡在国贸给我买了一双鞋,多,一条裤子,,只是因为要进某餐厅吃饭,前台把穿着短裤和凉鞋的我挡在了外面。买东西要这么个价钱让我很惶恐:“这行不行啊?花人家的钱花这么狠。”
小六儿说:“我不花他的钱,他以为我还跟别人有事儿。烦得要命。”
他瞟了我一眼,说:“你放轻松,这钱他又不白花。”
笑。我脑子里一直以为这个“金卡”
是个让人讨厌的秃老头。回过神来,我只希望廖俊不要看见小六儿跟盖博在说话,赶紧往餐厅里张望。可,廖俊正紧盯着这边,她那么聪明,一下儿就明白了,眼里都是火。她向这边走来,放慢了步子,咬着嘴唇。我走过去,不知说什么好,只想把她拉开,她甩开我的手,短而狠地说:“别碰我。”
全身都收紧了,硬梆梆地。她装出微笑,说某某人正等着盖博和他妈妈呢,让他们赶紧过去。盖博他妈很快进去了,盖博的眼里只有小六儿,根本没意识到廖俊都要气疯了。我真想提醒他……小六儿看了眼廖俊,跟盖博说:“有人找你,你去吧,我走了。”
盖博说:“那,你给我打电话。”
“再说吧。”
盖博正往里走,身后,廖俊用尽全力打了小六儿一个非常响的耳光。她吸气,闭眼,吐气,又睁眼,小声说:“为什么总是你?”
说完,迅速跑到电梯那边,狂按按钮,拽着礼服跑上了最快开门的电梯。小六儿用手背抹着嘴角的血,看着我说:“还不追她?”
带着疲惫的笑。 我上了另一台电梯,出了门追着她跑,她拎着裙子,砰一声关上门。这间套房,是用来给廖俊换衣服的,我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头的动静。她好像正背靠着门,我听见她的身体正沿着门板下滑,传出礼服摩擦的刺啦声。她在哭。我也蹲下,敲敲门。她说:“滚!”
带着哭腔。我说:“是我。”
“你也滚!!”
她沉默了一阵,继而哇哇地哭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劝她才好。很慢很轻地挠门,不知道能不能假装成在抚着她的背。她发出鼻子囔囔地模糊声音:“为什么要这样…… ……你们都喜欢他……他有什么好。”
声音渐渐变小成发呆又恨恨地自言自语,“……都喜欢他……喜欢他……”
我在门前蹲不住了,就跪着,摸着门,小声地,又希望她能听见,说:“可我……我……一直都……一直……只……”
喜欢你啊。最重要的后半句没来得及说,盖博走过来。我看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站起来跟他说:“她哭了,你劝劝她。”
他露出一丝笑。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他敲敲门:“你别这样。开门吧……”
我听见廖俊站起来,扶着门,特大声地说:“你丫给我滚。”
她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起来的时候头晕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沉默着把东西一件件砸到门上。盖博和我退到门对面的墙边上,靠墙站着,看着那扇门,听着门有节奏地砰一声,砰又一声。这场景真像劣质的电视剧。我跟盖博互相对视了一下,都露出苦笑。我该高兴么?还是为她难过?
“他们俩,你都认识啊?”
他问。“是啊,一块儿长大的。”
他想了想,说:“是好,还是不好?”
似乎不用我回答,又说:“说好不再见面了。本来,我还以为我今后不再……”
自顾自地笑起来,让我觉得可怕。他扭头看看我,说:“对不起。”
我掏出烟递给他:“这话你还是跟她说去吧。”
我们对着一扇愤怒的门抽烟,我看看盖博的侧脸,他抽烟的样子特农民,以吃冰棍的姿势攥着烟往嘴里嘬,想笑话他,又觉得他现在也很有点可怜。小六儿以前一提“金卡”
,就一副浑身不耐烦的样子,扑在床上说:“烦死。非把上床搞成爱情。多没劲啊。”
我笑着说:“你干脆定下来算了。让他爱吧。”
无论跟男人在一起,还是跟女人,稳定了比不稳定强点儿,道理总是这样。虽然对我来说小六儿跟男人们的事儿更像游戏,没法当真。他翻身平躺着:“那哪儿成。他又不是傻子,没回报的事儿谁能总一头儿热啊,我压根儿不懂什么叫爱。我不可能像你爱廖俊那样死心塌地跟谁好。”
他说完了呵呵地笑自己。盖博也不知道想起什么,“他笑起来让人高兴又让人心疼。”
“嗯?”
“我见到他以后,总只想他的事。”
他笑。“你要自言自语也小声点儿,再被她听见。”
我说。他说他跟小六儿去旅行的途中生了病,“他照顾我。整夜,陪着我。”
他又猛抽烟。我差点跟他说,以小六儿的性格,对谁都会这样。他生来就没法不照顾人。还好,忍住了。盖博的妈妈终于出现了,把我们俩都赶下楼。他一进宴会厅当即恢复了正常,笑得极为得体,甚至西装上的褶子们也全都消失。再等一会儿,廖俊也下来了,头发一丝不乱,压根看不出哭过,换了身衣服,笑得也极为得体。一直到最后,俩人都显得相亲相爱得不得了。我看着仍然会嫉妒得火烧火燎。 只是,廖俊打破了桌上放的一瓶酒。当然正是小六儿拿来的那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