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四虽然心中烦恼,但毕竟自己成了江家的女婿,心中的得意自然把烦恼冲抵了很多,也不再去想这些针头线脑的小事,一心扑在出海捕鱼上。
大半年后,江绮芸生出一个女儿,钱四喜得眉开眼笑,心里琢磨着该给女儿取个富贵名字。不料江算盘捷足先登,给外孙女取名“招娣”,意思是希望外孙女能再帮江家招个男孩回来。钱四虽不识字,见老丈人取这名字是招弟之意,也是满心欢喜:“招娣招娣,这招娣前面再加个钱字,就是天大的富贵了。”钱四的话音刚落,江算盘就说:“什么钱不钱的?江家的后人自然要姓江了。”钱四不服气地说:“是我钱家的种,咋要姓江呢?”江算盘不客气地说:“你要是在蘑芋山娶妻生子,自然就该姓钱。”
言下之意是说,你现在是江家的上门女婿,生下的孩子就要姓江而不能姓钱了。钱四心中忿然,回房间去责问江绮芸。江绮芸不愠不怒地说:“要孩子跟你姓也行,那就回蘑芋山去生一个吧。”说得钱四语言顿塞,心中恨恨不已。
转眼到了年底,钱四满心欢喜准备向江算盘结了工钱,带着老婆女儿回蘑芋山老家一趟。出来好几年了,家里父母都不曾联系,现在自己讨了个上海女人做老婆,不免想回家张扬一番,也算是衣锦还乡。不料他还没去找江算盘算账,江算盘倒拎着算盘找上他了。江算盘把手中的算盘珠子一拔拉,三下五去二,四下五落一。钱四心惊胆战地看着江算盘把算盘珠子拨得嗒嗒地响,心里回蘑芋山的念想也越发地浓了。
江算盘终于停住了手,看了看算盘上的珠子对钱四说:“侬还欠阿拉十块大洋。”钱四立即跳了起来:“我牛马一样干了一年,反倒还欠你的大洋?”江算盘将手搭在钱四肩上,慢吞吞地夹带上海话说:“侬勿急,阿拉给侬讲讲这事体。侬一人挣钱,三人吃饭,房费、水费、电费、衣服、床褥,哪样不是阿拉这里支销?侬一月二块大洋,光吃饭、穿衣就搭光光,房费、水费、电费都是阿拉替侬搭了……”
钱四将头硬在那里,直直地说不出话来。
江算盘见钱四气浊如牛,又说:“侬欠阿拉的大洋,阿拉暂记着。侬过年回家没大洋怎行?阿拉先暂借侬五块大洋,来年一并扣上就是。”于是就拿出一张纸,写上借条,让钱四在借条上盖手印。钱四心里气得要炸了,但想到要回蘑芋山老家还身无分文,只得在借条上盖了手印,恨气冲冲地回了房间。
江绮芸带着女儿还没睡觉,见钱四回来,轻言细语地问道:“借到钱了?”钱四一愣:“借谁的钱?”江绮芸笑道:“你能借谁的?”钱四眼一白:“你咋知道我要借钱?”江绮芸轻轻叹道:“你一年工钱多少,一家三口开销多少,这账傻子都会算。”钱四骂道:“真是个老乌龟!这账算得人脑壳冒烟。”江绮芸将女儿放在床上,过来替钱四宽了身上的衣服说:“你不是想生个跟自己姓钱的儿子吗?这回可以如愿了。”钱四大惑不解:“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江绮芸默片刻说:“这次回蘑芋山,就不要回上海了吧。”钱四一惊:“你咋说这话?莫不是你嫌弃我了?”江绮芸摇摇头:“嫁难随鸡,嫁狗随狗,我怎么会嫌弃你?”钱四忿忿地说:“你让我回蘑芋山不要再回来了,莫不是想赶我走!”
江绮芸叹口气:“你等我把话说完,总是狗咬油条,啃半截就走。你想想看,你在这里没死没活地干,一年到头来,除了一家三口的吃喝,到头来还欠下十块大洋。这样下去你将来的日子怎么过?”钱四不得不叹口气说:“人家说女婿是自己的半个儿,你们江家把女婿不当儿。不把女婿当儿也罢,还把自己的女儿、外孙女也不当人。乞丐上门讨饭吃还得施舍,自己女儿、女婿倒抠门得很。”江绮芸默默地说:“这就是上海人的规矩,丁是丁,卯是卯,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钱四蜷腿上了床说:“你让我回蘑芋山不再回来了,莫不是心中有了想法?”江绮芸说:“你是一家之主,这自然是你的想法。”钱四急了:“你知道我是个出力的夯货,哪有你那脑瓜灵光?我现在身无分文,回了蘑芋山还不是狗咬乌龟,找不到地方下口。”
江绮芸叹口气说:“我不是逗你玩儿的。你这些年在江家,是啥成色我还看不出来?以你这脑瓜,在上海再混十年八年还不照样是个苦货。上海人啥事都斤斤计较,你怎么算得过他们!我既然嫁了你,也想过几天吹油上水的日子,不如带着女儿回蘑芋山,风风光光地做一番事情再回来。”钱四急了:“蘑芋山那地方,屙屎都不生蛆,你和我靠什么生活?再说你一个上海大小姐,珠光宝气地日子过惯了,怎么受得了那份苦寒?”
江绮芸叹道:“我是过惯了珠光宝气的日子,但像现在这样低着头过日子,我也受不下这份气。都怪我命不好,嫁了你这直不起腰的男人!话说回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命我也认了。这些年,我虽然房前屋后地忙着,心也没闲下来。我早打听得蘑芋山产金,一锄下去就能挖出金疙瘩来……”钱四忙问道:“你听谁说的蘑芋山有金矿?”江绮芸叹口气说:“我从哪里得来的话头你就不用管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听不听我的话?”钱四想了想说:“听又怎样?不听又怎样?”江绮芸冷冷地说:“你要听我的话,也许要不了几年,我们就可以扬眉吐气地回上海,若不听我的话,你就在这里当牛变马地过下去。以后生再多的孩子都得姓江。”钱四闷着头说:“你以为我不想发财?你以为我不想生个儿子跟自己姓钱?我只是怕自己脑子里没半点主意,到头来白费事一场,还连累你们母女跟着吃苦。”江绮芸摇摇头说:“吃苦也是吃自己的苦,总比在这吃受气饭强。”钱四终于把胸脯一拍说:“我听你的!明天就回蘑芋山。只是我身上就五块大洋,回蘑芋山怎么办呢?”
江绮芸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竟有许多白花花的大洋:“这是我这些年积攒的大洋,有五十来个。”钱四眼睛一亮:“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江绮芸说:“我从八岁帮家里算账,他们自然要给我付钱的。”钱四叹道:“上海人果然算得清!有了这些钱,回蘑芋山也不愁了!”江绮芸又问道:“你们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钱四说:“就我爹我娘和妹妹钱玉。”江绮芸点点头:“我们这一回去,你爹和你娘就儿孙满堂了!”
钱四“嘿嘿”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