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钱四睡到半夜,又悄悄起来想摸上阁楼去与江绮芸幽会,却不料江算盘竟站在他门口。钱四吓得急忙关门,江算盘却把门推开说:“你来我屋里一下。”钱四浑身一个激灵,心想肯定是自己倚强占了江绮芸的事被江算盘知晓了,不由腿脚发软,四肢冰凉,抖嗦着不敢前去。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钱四看清是江绮芸,心中更是骇怕。江绮芸走到钱四面前,平静如水地说:“你站在这儿干啥?”钱四惊恐地说:“我怕……”江绮芸又问:“怕啥?他们能把你吃了?”钱四又木讷得说不出话来。江绮芸叹了口气道:“当初如狼似虎,如今软若豆腐!你怎的就这样一个男人?”
说罢,径直往父母房间去了。
钱四见江绮芸去了江算盘房间,觉得自己堂堂一个男人不免太没胆量,便尾随江绮芸而去。江算盘夫妇坐在屋里的椅子上,一盏油灯照得屋里暗红暗红,似庙宇里罗汉的脸。只是这脸上不愠不怒,不水不冰,又恰似抹了桐油的二郎神,眉宇间自是阴火燎人。夫妇俩本是想把钱四叫进房间教训一顿,却不料女儿倒先钱四进了房间,一时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江绮芸进得屋来,跪在地上,默不作声。钱四见江绮芸跪了下来,也赶紧过去跪在江绮芸身边。江算盘夫妇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孽障,心里早想好的万千词语此时竟忽喇喇飞得没有踪影,看着两人说话不得。
倒是江绮芸先说话了:“这事和钱四无关,是我自己的主张。”江算盘夫妇见女儿说出这样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轻言细语地说:“阿拉叫伊来,是有大事体商量。阿拉早就想把这事体挑明,奈何杂事重重,拖得这许多日。去年阿拉就想撮合侬和伊,不曾想侬和伊倒是自己先好上了……”此话一说,大出钱四意外。他原本想江算盘夫妇会把他大骂一顿或赏他几个耳光,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于是便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说:“愿此生变牛做马报答你们。”江算盘夫妇也不再说什么,各自说了几句或轻或淡的话,便让二人出去。钱四扶着江绮芸上了阁楼,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兀自吁吁地说:“老爷、夫人倒是蛮体贴人的。”江绮芸叹道:“你懂什么?”钱四只好不开口,涎着脸想往江绮芸床上钻,却被江绮芸一把推出门外,将门闩死死地插上。
第二天,钱四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又约阿桂喝酒,说了自己把生米煮成熟饭一事,并将昨晚江算盘夫妇宽厚待他之事讲了:“我以为必得一顿重罚或痛骂,没想到他们倒开明得让我摸不着头脑。”阿桂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上海人爱面子,自己女儿不声不响地和男人把肚子搞大了,是件丢死人的事。他们怎么肯四处张扬?再说是自己的女儿先把事情一口承担下来,他们若再责你,即使有一千个理由也说不出口,不如顺水推舟,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反倒把面子稳稳地藏了起来。”
钱四听阿桂说得有理,不停地点头。不料阿桂又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上海人精明得像耗子,他们虽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但也不想让别人占自己的便宜。你睡了人家女儿,就是占了人家的便宜,不信你走着瞧,他们会一点点地从你身上抠出回报来的。”钱四大咧咧地说:“我把他家的女儿都睡了,他爱怎么抠就怎么抠!”
几天后,江算盘夫妇便张罗散发请柬。江算盘家本是大户,这次为女儿操办婚事按理可以大宴宾客,江算盘夫妇想到钱四毕竟是一个徒有粗力的莽汉,日后必然会被邻居们耻笑,便只请了本家最亲近的一些长辈,草草地摆了几桌酒,算是把这场婚事给办了下来。婚事办了的第二天,江算盘夫妇把钱四和女儿叫到面前,手中拿着一份协议对钱四说:“虽然你成了这个家的一员,但还是得把事体分个清楚,椽是椽、檀是檀,免得日后纠缠。”钱四望了江绮芸一眼,江绮芸没有说话。钱四便说:“事事我都依你们。”江算盘说:“你先前在这里每月多少工钱,以后我按双倍支付给你。”
钱四喜得左手挠右手,差点就咧着嘴笑了。
不料江算盘又说:“你们俩人住在这里,吃在这里,房费、伙食费自然也要缴纳。还有逢年过节的巨细开支,都应纳入各人头上。日后生了孩子,也应算着开支的一部分。”钱四一听傻了,世上哪有这等做父母的?自己已然成了他家的女婿,却还得像外人一样分得这般清楚?倒是江绮芸不卑不亢地说:“你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事事清清楚楚,日子才顺顺当当。”也不管钱四同意不同意,拿起印泥便在上面盖了手印。
回到房间,钱四直怪江绮芸不该签这份协议,江绮芸并不生气:“你不是上海人,你不懂上海人的生活规矩。我们虽然是一家人,但毕竟还是有个区分。如果搅裹得拉扯不清,平日里难免会为这些小事弄得伤筋头痛,这样分得清了,倒是各人的账户各人管,各人的饭钱各人担,谁也不占谁的便宜。”钱四忿忿地说:“就拿我是外人,你毕竟是他们的亲女儿!”江绮芸却不以为然:“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亲女儿?你现在觉得他们此举太过冷酷,日后便知道烦恼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