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江绮芸开始收拾衣服,把它们一一叠得整齐地放在箱子里。钱四见江绮芸把好几件旗袍小心地放进去,哼笑一声说:“蘑芋山那地方也穿得这些?”江绮芸头也没抬地说:“管他穿得穿不得,带着总是一种感觉。”钱四叹道:“你还把自己当成上海大小姐?你现在是我钱四的婆娘了,要那么多斯文干啥?”江绮芸骂道:“你过得邋遢是自己糟贱,我和招娣有自己的活法。”钱四只好不开口了,帮江绮芸一块儿收拾。
第二天一早,钱四早早地去外面叫了辆马车,杂七杂八地口袋箱子装了一车。冯雪娇觉得蹊跷,拦住江绮芸问:“干啥?”江绮芸说:“回蘑芋山。”冯雪娇哼了一声:“我看像是搬家。”江绮芸说:“就是搬家。”冯雪娇惊愣了许久,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搬哪里去?”江绮芸说:“蘑芋山。”冯雪娇更吃惊了:“那个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江绮芸回道:“生不生蛆我不知道,但那里总算是自己的家。”冯雪娇气得不行:“这里不是你的家?”江绮芸冷冷地说:“是。也不是。”冯雪娇逼问道:“什么是不是的?”
江绮芸心平气和地说:“说是我的家,是因为这里有我的父母,他们生养了我,还让我吃住在这里。说不是我的家,是因为这里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在这里过活十年八年或者到死,也当不了家,做不了主。”江算盘听见外面的说话声跑出来,一看骂道:“你要当谁的家?做谁的主?”江绮芸回道:“当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江算盘和冯雪娇听明白了江绮芸话里的意思。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江绮芸这话头里的坚决让冯雪娇心里不寒而栗:“你就为一个外乡人不要我们了?”江绮芸不紧不慢地说:“不是不要你们,是我们要建一个自己的家。”江算盘叹道:“去吧,去吧!就当我没养你这不孝的女儿!”江绮芸见父亲说得忿然,不免心中一热:“不是我不孝,该我孝时我自然会尽孝的。我以前是你女儿,自然会听你的,现在我是钱四的女人,我就要听钱四的。钱四在这里当牛做马,我却要他做一个直得起腰的男人!”
江算盘哑口无言。
这时,钱四已经套好了车,江绮芸跳上马车说:“走。”钱四赶着车往外走,江算盘追上前来说:“招娣不准姓钱!”江绮芸回道:“招娣姓江,你和妈妈保重!”
江算盘喉咙一硬,眼泪汪汪地扶墙站在那里。冯雪娇忙上前将他扶住。
出了院子,钱四赶着马车狂奔一阵,才让马儿慢走下来。钱四长长地出了口气:“总算出了这受窝囊气的地方了!”江绮芸叹道:“受不受窝囊气现在还说不得。”钱四不服气地说:“未必你也要让我受气不成?”江绮芸摇摇头说:“倒不是我要让你受气!在家千日好,出门好丁点。虽然你在江家吃苦干活受了些气,可总比在外吃喝都无着落强。”钱四点头说:“你说的是。虽然这些年在你们家受了气,但吃喝拉撒睡还是没让****过心!”江绮芸又说:“这后面的日子也不知会有多苦多焦心!”钱四狂道:“老子就不信会饿死在马路上!”
几天后,钱四和江绮芸及女儿招娣到了南京。钱四说:“都说南京是风月场所,秦淮人家宵夜笙歌,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是哪样场面呢。不如我们在这里歇一天再走?”江绮芸同意说:“就歇一天吧。”
钱四带着老婆女儿写了客栈,然后兴高采烈地逛去了。一天下来,一家人逛了玄武湖,又逛了夫子庙,最后到了江南贡院。钱四见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便问江绮芸这是什么地方。江绮芸说:“这是出举人的地方。”钱四良久说不出话来,久久地看着“江南贡院”的牌子说:“等以后生了儿子,也把他送到这里来当个举人!”
此时天还未黑,十里秦淮河让人销魂的灯还没亮,睡足了觉的妓女、妈子已经收拾停当,花枝招展地准备接客上门了。钱四眼睛钩钩地在那群女人身上扫来扫去,江绮芸骂道:“你是不是想去快活一阵?”钱四面红耳臊地说:“说哪里话?!”江绮芸冷笑道:“我看你就有这份心思!”钱四见江绮芸生气了,讨好地从江绮芸手上抱过女儿:“我有你这般贤惠漂亮的老婆,还打什么天望?那些婆娘碗大的炮眼,送我还不要呢。”
一家三口往客栈走。刚走到客栈门口,就听得客栈里传出一阵争吵。钱四喜欢看热闹,便急忙奔了过去。
是一中年男子正和客栈老板吵架。钱四听了许久,才在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中听明白过来。原来,那中年男子在这客栈吃吃喝喝已经半月了,却只付了客栈老板一半的房钱、饭钱,老板催过几次,中年男子只说今日便给,却始终拿不出钱来。于是,客栈老板就将他的行李丢出客栈,死活不让他再住了。那中年男子虽然理亏,但坚持说自己给得起那份房钱、饭钱,只是老板不该把他在夫子庙淘得的一幅唐伯虎的画偷了。老板大骂中年男子“骗子”,还威胁说再不滚出客栈,就叫人来打断中年男子的腿。
钱四觉得很无趣,拉着江绮芸进了客栈自己的房间。钱四说:“那人肯定在秦淮人家把钱耍光了!”江绮芸问道:“你咋知道?”钱四“嘿嘿”一笑:“这种风月场所,哪个男人禁得起折磨?”江绮芸白了钱四一眼,忽然说:“去把那人给我请来。”钱四一愣:“请来?请来干什么?”江绮芸说:“他虽身无分文,但说话底气十足,想必是个刚直率性之人。他因几个房钱被人羞辱,其中必有缘由……”钱四哼了一声:“那样的瘪三有什么缘由?”江绮芸怒道:“你去不去请?谁没有走倒运的时候?”
钱四只得气哼哼地来到门口,见那中年男子正沮丧地提着自己的箱子往大街上走,追上去说:“借一步说话!”中年男子闷闷地说:“有什么好说的?”钱四这才说:“回客栈再说。”中年男子点点头说:“走吧。”
两人往客栈走,客栈老板见是钱四把中年男子请回去的,没再说什么。钱四带着中年男子回到客栈房间,江绮芸早已将一壶茶泡好递上:“先生请喝茶。”中年男子没喝茶,却看着江绮芸说:“小姐,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无利不起早。我是被客栈老板赶出门的人,你请我……”江绮芸打断中年男子的话说:“出门在外,哪里没有过三长个短?你今日缺钱并不代表你心中无志。我们也是一路漂泊之人,难免也会有让人尴尬的日子!俗话说,惺惺相惜,换手挠背,谁都会有过不去的时候!”中年男子点点头道:“小姐说的是!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遇到过这样受辱的事!”钱四插话道:“莫不是在秦淮人家耍光了钱?”江绮芸白眼钱四说:“胡说什么!”中年男子却笑道:“兄弟说的是!我不但在秦淮人家耍光了钱,还欠下了不少的债务。”钱四笑道:“我果然没看错!”江绮芸却说:“男人嘛,到了这样的场所,自然会有些想法……”
中年男子打断江绮芸的话说:“小姐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吧?既然你们把我当朋友,我也不瞒你们。我叫孟然,三个月前去北京办事回来,顺便就到了这里。原想在这里玩上几天就回去,没想这里的柔软时光让我再也动不了脚。整日里花天酒地,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了。”钱四冷笑一声:“你倒是过得快活!”孟然笑道:“人生不就图个快活?”江绮芸接过话头说:“孟先生果然是个率性之人!我们也正好回蘑芋山,不如一路结伴而行?”孟然为难地说:“我现在身无分文,还欠下许多债务,真是寸步难行了!”江绮芸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们一家少吃一口,也不少你这一口饭吃。”孟然摇头说:“要是只图回蘑芋山,我倒不在乎。在乎的是我还欠许多债务,不能这样一走了之!”钱四骂道:“你都沦落成这样了,还管他什么债务?你今晚趁黑走了,谁能把你怎么样?”孟然笑道:“这事别人做得,我孟然却做不得!”钱四怒道:“没见过你这么迂的人!”孟然叹道:“嫖情赌义!我孟然至死也不欠这些人的钱!”
江绮芸问道:“你欠别人多少钱?”孟然脱口而出:“二十块大洋!”钱四惊道:“二十块大洋?那是我一年的工钱呢!”江绮芸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二十块大洋放在桌上说:“孟先生,我借你二十块大洋还债。”钱四慌得伸手把大洋抢在手里:“你疯了!我们就这点活命钱,你还拿给他还债?”江绮芸目光直逼过去:“放下!”钱四将头一昂:“我偏不放!”江绮芸怒道:“你放不放?”
钱四只得恨恨地把大洋放到桌上。
孟然摇头笑了笑说:“小姐,钱你还是收起来吧。我们素昧平生,你不该这样帮我,我也不会这样收你的大洋。”江绮芸不悦地说:“你是看不上我们这样捉襟见肘的人?”孟然道:“小姐说笑话了!我都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怎会看不起你们?像你们这样恩义的人,现在怕是难见了!既然小姐诚意要帮我度过这难关,我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得起!”江绮芸说:“说什么还不还的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孟然这才拿起大洋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敢问小姐贵姓?”江绮芸答道:“免贵,姓江,江绮芸。他是我先生,叫钱四。”孟然一怔:“绮芸?”江绮芸点头说:“江绮芸。孟先生……”孟然怔怔地看了看江绮芸,拱手说:“江小姐,钱先生,多谢相助!”
说罢站起身往外走。
钱四急了:“你就走了?”孟然回头说:“可以走么?”江绮芸点点头:“走吧。”孟然拿着大洋出了客栈。钱四冲江绮芸吼道:“你把大洋都给了他,让我们喝风去?是不是你见他长相斯文,想做他的姘头?”江绮芸一耳光抽在钱四脸上:“再让你说这样不要脸的话!”
一个时辰后,孟然又回到客栈。
江绮芸问道:“把债还了?”孟然点点头:“还了。”钱四没好气地说:“你倒是清静了!”江绮芸又问道:“那你明日和我们一道回蘑芋山?”孟然却摇摇头:“我不回去。”钱四怒道:“我们帮你把债还了,你倒不想回去了!”孟然笑道:“十里秦淮河,万种风情涌。我是懒得再动身了。江小姐,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不知肯帮否?”江绮芸点头说:“请讲。”孟然从包里摸出一张纸摊在桌上:“我想把这张纸卖与你。”钱四看了看空无一字的纸说:“你这白纸也想卖钱?”孟然点头说:“是。”钱四气得不行:“你是病了还是疯了?”江绮芸白了钱四一眼:“多嘴!”又问孟然说:“先生要卖多少钱?”孟然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说:“五十块大洋。”钱四疯子一样跳了起来:“你一张烂白纸也要卖五十块大洋?”
江绮芸接过话头说:“先生,你一张白纸要卖五十块大洋?只是我现在全部家当也凑不齐五十块大洋了。这样吧,我还你二十块大洋怎样?再多,我们就没回蘑芋山的路费了。”
孟然爽快地说:“二十就二十!小姐是我的恩人,我就二十块卖与你!”
江绮芸站起身去拿大洋,钱四急了,伸手从包裹里抓起一把尖刀说:“姓孟的,我们借你二十块大洋还债已经是仁慈义尽了,现在你又想用这张白纸来骗我们的钱。我钱四也是在上海滩见过世面的人,还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人!你今天敢把这二十块大洋拿走,我就敢在你身上戳几个窟窿!”
江绮芸一把夺过钱四手中的刀骂道:“这是我自己的钱,关你屁事!”孟然站起身说:“小姐,既然你家先生嫌贵了,那就算了吧。”江绮芸却说:“这事我说了算!”孟然看了看大洋,又看了看江绮芸和钱四,这才把大洋收起揣在怀里,又对钱四说:“去柜台帮我拿笔墨来。”钱四极不情愿地去老板那里拿来笔墨。孟然将笔醮好墨,略思片刻,刷刷地纸上写出几行字来,递给江绮芸说:“请绮芸小姐务必收好。”钱四忙问:“你写的什么?我认不得字。”孟然笑道:“你夫人认得。”然后扬长而去。
钱四忙问:“他都写了什么?”
江绮芸说:“他在纸上写了首诗。”
钱四骂道:“这个王八蛋!他一首诗就要值二十块大洋?李白的诗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呢!”
江绮芸恼怒地说:“你懂什么!”
钱四气得不行:“他写的什么狗屁诗值二十块大洋?你给我念念。”
江绮芸便念了起来:“红尘有尘尘非尘,绝情无情情似情。十里烟波濯恩意,孟浪名下冼……”
钱四催道:“冼什么?”
江绮芸百思不得其解说:“后面是个成,前面却缺个字。连起来念就是孟浪名下冼什么成。”
钱四又骂道:“这王八蛋连几个字都写不全。”
江绮芸摇头说:“不是他写不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个空……”
钱四一把抓起桌上的笔说:“我来给他填!”
江绮芸正要阻拦,钱四已经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写了个‘四’字。
江绮芸怒道:“你写个‘四’字在上面干什么?”
钱四得意地说:“我就会写一个‘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