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宾
啪一声打开。呼啦啦飞进来。哗地落到地上。
邮件到得比平时早了一点,不过处理它们的方法还是一样。传单和广告会放进回收箱里,静静沉睡,直到萝宾能使出一股晚上出门的劲头,在夜幕的掩护之下把它们送到外面那只棕色的大垃圾桶里。账单仍旧放在各自的信封里,在书房(空余房间)的文件盒里归档,日期最近的在前。尽管所有的费用都会直接扣款,但萝宾还是要有账单来确保万无一失,她喜欢纸质文件的触感。通常处理完这些就结束了,不过偶尔会有一只白色的信封夹在当中,显得既刺眼又异样。这封信不会被打开,不会入档,萝宾会把它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摞到那堆一模一样的白色信封上面,高高地搁在那个闲置的衣橱顶上,这样它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了吧。
账单并不会让萝宾忧心,费用都会付清。萝宾有钱,虽然数额在减少,但还是足够再维持一阵子的。
她曾经是——名义上现在依然是——英国摇滚乐队“职场太太”的主音吉他手。他们一系列的专辑打入了排行榜的前二十,少数几首单曲吸引了广播节目制作人的注意,冲出了自己的小众市场,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各种合集唱片里,多的是他们的作品。在某些地方,她的海报说不定还挂在一两间卧室的墙壁上,海报上的她吉他挎在身后,嘴唇撇到一边。甚至还可能有她为《男人帮》[12]杂志专题所拍摄的照片——穿着招牌的短裤和背心,化着并不想化的妆,绷着一张脸,站在一堆光着的屁股中间。标题是:《不可思议却心甘情愿》。
倘若那些昔日的热情歌迷见到她如今的模样,会做何感想?
信件归档完毕——今天没有白色的信封——萝宾徘徊在屋子背面的卧室窗口。屋子的正面是禁区。一块窗帘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移动,她试图用指尖让它停住,可帘子只是贴着玻璃荡漾开去。她也这么掀了一下另一块窗帘,试图让两边对等。她急急地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又咽了一下,好凑个双数。
在沃特金斯(喜鹊)的家里,两个大人正躺在房间后面的沙发上。小男孩坐在自己房间里,在迷你桌子旁边,聚精会神地舔着舌头,用乐高玩具搭着什么。那是一堆彩色积木的大杂烩,还有一片一片的屋顶凸在外面。他向后一靠,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笑了,随后又小心地俯下身去,跑到毛绒玩具堆里一阵乱翻,拽出了一只小小的、看起来像是兔子的东西。他从自己的乐高大厦上面抬起几片组成屋顶的积木,小心谨慎地把玩具放了进去,就在这时,不知什么事情把他吓了一跳,大厦被撞倒在地,他失落地用小手捂住了脸。
萝宾探头望向主人的房间,看看是什么事情吓到了男孩,她看见两个大人站在厨房里,拼命地挥着手,显然是在吵架。喜鹊先生的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塞到太太跟前,还用手指着屏幕,而她则想把手机给抢回来。小男孩过来了,两个大人迅速地分开,假装摆出漫不经心的姿势——那模样实在太过虚伪,就连萝宾都觉得难堪。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但这次可没那么简单。丈夫只是需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了解清楚而已。萝宾决定要帮他一把。
一个年轻男人正要住进喜鹊家楼下的底层公寓。他有一大批帮手,他们把箱子和手提包搬到房间各处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指挥。
他长得有几分英俊,笑眯眯的,然而五官却很不紧凑,像个小孩子。
他有好几种不同的箱子,有一半是崭新的,上面印着搬家公司的名字,剩下的则全都变了形,尺寸也各不相同。萝宾纳闷儿他是不是因为结束了一段恋情才搬的家,这里是不是他全新的“单身汉小窝”,而他是不是正在强作欢颜。
萝宾家餐厅的纸箱上也写着搬家公司的名字,那家公司是她在网上找到的。所有的纸箱都排列整齐,公司的商标朝外,就像一支足球队在进行一分钟默哀。总有一天,她会鼓起足够的勇气把纸箱打开,让箱子里的悲伤流淌到房间里来。不过不是今天。
莎拉
3.疏于照顾
这一条,吉姆一说出口我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一件陈年旧事,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不过即使是在那个时候,我也知道它是不会被忘记的,因为那天他看着我的那种眼神像是一个停顿,仿佛他把看到的画面拍摄了下来,又在脑海里归档保存。不过当时吉姆什么也没再说,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加之那天他没有睡好,事发时才刚刚恢复点精神。
我在照看维奥莉特的时候睡着了。前一天的晚上我过得非常辛苦,她就是安静不下来,不想吃奶,也没有胀气。我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越发泄气地摇晃着她。吉姆已经上床去睡了,我看他疲惫不堪地上了楼,听见他重重地倒在床上,把床垫都压得嘎吱作响。等到维奥莉特总算消停了一点,我抓紧时间断断续续地休息了几个小时,她早已不哭了,可哭声仍旧在我的脑袋里回响。第二天我就像个僵尸一样拖着脚走来走去,而吉姆则像往常一样胳膊底下夹着我给他做的午餐,出门上班去了。
我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枕着靠垫,沐浴在透窗而过的温暖阳光中。电视里的日间节目对着我和女儿絮絮叨叨。我的小宝贝穿着松松垮垮的连裤袜和漂亮的小裙子,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心满意足地蹬着自己那又黏又湿的小脚,胖乎乎的粉色小手绕着我的手指。
我的眼睛眯了又睁,下一秒又猛地重新瞪大——维奥莉特摔到了地上,我被她的哇哇大哭惊醒。
“可是她应该还不会翻身的呀。”吉姆接到我上气不接下气的电话冲进家门的时候,我难以置信、语无伦次地对他说。
“问题不在这儿,”他是这么回答的,我畏缩了一下,“我可怜的女儿!”
“我又不是在怪她。”吉姆匆匆把女儿抱走,轻声细语把她哄得不哭的时候,我在他的身后说道。他没有应声。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吉姆在电视机闪闪烁烁的光线里把我推醒。维奥莉特躺在他的胸口睡着了,张着嘴巴,眼睛紧紧地闭着。自从他匆忙赶到家的那一刻到现在,她就一直黏在他身上。
“我们应该去医院给她做个检查,”他不等我回答就又问道,“你照看她的时候经常打瞌睡吗?”
我试着解释。孩子睡的时候你也睡,大家都说这样应该没事的。从现在起我会把她放在婴儿睡篮里,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望着屏幕的蓝光。
四天前,我被吉姆那表情尴尬的一家监视着,手脚颤抖地收拾东西的时候,还徒劳地问他:“你说的疏于照顾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听他把话说出来。因为像那样打了个瞌睡,真的就是一件很小很平常的事情,我希望他的话能让他,还有他们,都不要再小题大做。
“维奥莉特再小一点的时候,有时你会直愣愣地发呆,不理她,她吵着要你,而你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她的尿布该换了,她的屁股都疼了,而你却他妈的——对不起,妈妈——他妈的不理她。莎拉,我说的就是这个。你被我撞见了。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然而并不是。因为后来我又看到了。”
我低下头,拉上旅行袋的拉链,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唉,我心想,我还真的以为自己应付过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