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宾
今天晚上,萝宾和姐姐平生第一次要在卡勒姆家里过夜。自从她们的父母和格兰杰一家成了朋友——几个月前,两位母亲在本地美发沙龙里的一次偶遇,不知不觉发展成了牢固的友谊——周末就彻底变了样。对于马歇尔一家而言,再也没有端着盘子、边看电视边享用的周六晚餐了。星期六的下午要用来洗澡洗头发,晚上则要坐在餐桌一旁,听大人们讲着无聊的话题,开一些似乎故意就是为了要把萝宾、莎拉和卡勒姆排除在外的玩笑,太可气了。
希拉里——卡勒姆的母亲——会做一些她在劳埃德·格罗斯曼的《顶级厨师》,或是迈克尔·巴里的《美酒佳肴》[6]上面看来的菜式。菜名里常常会有“佐酱”或是“原汁”之类的词[7]。萝宾非常怀念周六晚上的鸡柳或是比萨。卡勒姆的父亲整晚都在谈钱——他有多少钱,他指望从“奖金”里拿到多少钱,他打算怎么花钱——她的母亲则会极其惹人讨厌地放声大笑,隔天早上就跟父亲吵架,因为他就不会买——买不起——德鲁·格兰杰买的那些东西。
通常,这一晚都会以开车回家、一路颠簸收场,两个女孩提心吊胆地扣好安全带,空气里弥漫着从前座传来的气息,暖暖的,带着酒味。警方对酒驾的打击日趋严厉,用酒精测试仪的次数也更多了,她的父亲说这样不值得,因为一旦被吊销驾照,他就没法工作了。萝宾提议干脆待在家里,不去格兰杰家,却没人理睬她,于是他们转而开始留宿过夜。
虽然萝宾向来都情愿待在自己的家里,吃自家的饭菜,穿牛仔裤而不是那些被强行裹到身上的裙子,但这个夜晚仍旧令她兴奋不已。她和莎拉会头对着脚地睡在卡勒姆的房间里——卡勒姆的床甚至比萝宾和莎拉的父母睡的床还要大——而且大人们还答应让他们在睡前看一部电影。萝宾希望能看《魔幻迷宫》[8],但莎拉多半会跺着脚说要看《油脂2》[9]或是《辣身舞》[10]之类的,三个人拿到了一张同意书和一英镑的钞票,用来去加油站的影像区租电影看。再拿到一张同意书,说不定还能给萝宾的爸爸买些香烟回来。
卡勒姆会在她们身边的地板上搭一张折叠床睡觉,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平日里的小窝让给这两个小姑娘。如今他的空闲时间多半都和她们待在一起,听她们说话。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语,那些只有她们自己才懂得的笑话和拌嘴,让他深深着迷。对于独生子而言,这些实在是太抽象了。
莎拉
整个星期我都兴奋极了。我喜欢去格兰杰他们家。那里的每件东西都新奇、温暖,而且摸上去软软的。他们家有三间厕所,其中一间在楼下,被希拉里称为“衣帽间”[11],这个名字总是让我们有点想笑,因为衣帽间是放外套和雨靴的地方。有时候我和萝宾会假装要在自家的衣帽架旁边小便。
格兰杰家的另外一间厕所在最大的浴室里,浴室里面还有一个淋浴房和一只浴缸——我巴望着能试试那个淋浴房。我只在镇上的游泳池里洗过一次淋浴,那水流细得就像滴下来的口水。第三间厕所在德鲁和希拉里的卧室里,名叫“配套卫浴”,我们的妈妈非常想让爸爸在他们的房间里也装一个。“我要把它装在哪儿呢?”爸爸笑她说,“衣柜里吗?”
我期待着跟卡勒姆待在一起。萝宾一直是个非常有趣的人,虽然我并不会告诉她,但是和卡勒姆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暴躁和疯癫会收敛一点,而且有他在的时候,她也不会用脚踢我或是做些让人恶心的事情来出风头。
在学校,卡勒姆小心翼翼地围着我和萝宾转悠,就像我们两姐妹彼此形影不离一样。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所以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要待在一间教室里,然而心照不宣的事实却是,要是聚在一块儿玩的话,我们三个就会变成别人取笑的对象。因为男生不该跟女生一起玩,姐姐也不该跟妹妹一起玩。几乎从刚一上课开始,我和萝宾就表现得各自周围都有一片看不见的力场似的,不跟对方靠得太近。这是为了保护自己,我猜。有些人觉得双胞胎很古怪,有些双胞胎也确实很古怪。他们抱成一团,把其他的人排斥在外,还会造出属于自己的语言。这些事情我们一概不做。妈妈说,在我们两个还小的时候,常常会睡在同一张婴儿床上。虽然被放上床的时候是各睡一头的,但是在夜里,我们俩会扭来扭去,直到挨在一块儿为止。开始上学的时候,我们也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在进学校的第一天,我们俩手拉着手走进教室,还坐在了一起。现在我们再也不这样了,我想我还是很难过的。我觉得萝宾其实并不想跟我有什么瓜葛,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喜欢做她的姐姐,也希望我们两个能够友好地相处。
说不定这是因为我们不是同卵双胞胎,正相反吧。实际上,如果有人过来看上一眼正在和卡勒姆一起玩耍的我们的话,大概都会觉得卡勒姆和我才是一家人。我和他都是高个子,金头发。他像个舞蹈演员一样站得笔直,而我也努力这样去做。萝宾则娇小玲珑,深褐色头发,瘦得皮包骨头,无论穿什么衣服都不合身,所以她老是用手去扯衣服,拉上拉下的。
在家里的卡勒姆很不一样。我们在操场上各自和一群人一起玩耍的时候,他的举止属于“正常”男孩当中比较安静的那一类,但他看起来好好的,也没有心事。我们在树林里,在郊外的公园里,或者是在沙滩上,分享各自的饮料和野餐,妈妈们在随便哪块离她们最近的皮肤上抹着防晒霜的时候,他既开朗又活泼,用那种抖着肩膀的滑稽模样不出声地笑着,毫不拘束。可是我们在他家里的时候,萝宾说他就像个老太太,小题大做,慌慌张张。要是萝宾拿起了一件什么东西,他就会涨红着脸,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好像自己非得去把它保住似的。萝宾是有点笨手笨脚,但也不至于那么糟。“你不懂,”卡勒姆说,“就算是她把东西摔坏了,那也会是我的错。”
我们开着自己的那辆旧路虎来到格兰杰家。两家的妈妈如今已经抛起了那种做作的飞吻,起初是开玩笑,现在却已经成了习惯。我注意到,为了这个晚上,爸爸得要做足准备。我们敲门的时候,他会深吸一口气,把胸膛挺起来。他身边的朋友们和德鲁·格兰杰都不一样。他们像爸爸一样是工人,或是花匠,或是砌砖头的,或是修屋顶的。他们其实并不怎么说话,就是开开玩笑,在本地的酒吧里轮流买酒喝。他们穿着从来不洗的工作裤站在吧台边上,把烟灰掸到敦实的烟灰缸里。跟德鲁在一起则要一天到晚说个没完,好像也会开玩笑,但他们说的却不是一回事,一句好笑的话也没有。我觉得我们到这里来,更多的是为了妈妈。她和希拉里是朋友,其他人都要适应这一点。虽然爸爸永远也不会说出来,但是为了妈妈,他做什么都愿意。而妈妈似乎很喜欢这种新生活,有一流美食和美酒相伴,还让妈妈有了唠家常的伴儿,变得健谈起来。我也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