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宾
透过三楼卧室的窗户,萝宾能瞥见自家屋后九间分开的公寓。要是往下走一层,在备用卧室兼健身房的窗台上站稳,她又能望见另外两边的三间公寓。正对着她家后墙的每间公寓都有三扇朝外的窗户,映满了与她素不相识的生命。宛如西洋镜的窗户一面面彼此交叠,呈现出飘忽来去的人们轻松自如的动作。
现在是上午十点,大多数的窗户跟前都没有人。人们的一切活动暂停,直到黄昏降临。在顶层的公寓里,一位清洁工麻利地推着拖把。色彩鲜艳的上衣在她庞大的身躯周围摆动,活像一顶马戏团的帐篷。她双肩摇晃,萝宾猜她要么是在听着音乐,要么就是在回想旋律。右下角的那间屋子里,那位老太太戴着明黄色的菊花牌塑胶手套,简单实用的尼龙上衣外套着海军蓝的罩衫,做着惯常的家务活。
大楼正中间的公寓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家。喜鹊先生,萝宾最特别的观察对象。
“喜鹊先生”自然不是他的真名,他叫作亨利·沃特金斯,他的太太叫作凯伦·沃特金斯。不过在萝宾知道这些之前,观察喜鹊先生——为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脑袋侧面垂下来的那绺显眼的灰白头发,他其余的头发都是黑色的——已然成了她一天当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每天早晨,萝宾都会目不转睛、屏气凝神,直到喜鹊先生和那个小男孩(男孩的名字在网上找不到,所以就叫他小鹊)从单元楼的公共花园里出来,抖掉积在滑板车上的夜雨,从那条隔开两排院子和花园的鹅卵石小巷里七拐八弯地走出去为止。
说一声“早上好,喜鹊先生”是每日必不可少的环节。这句话说完了,这一天才能开始。不到那个时候,她就喝不了茶,吃不了吐司,走不了一万步,举不了杠铃,看不了抚慰人心的儿童节目:什么也做不成。
当然也还有其他不可或缺的东西,一件一件地组合起来,组成萝宾的一天:踏步,举重,把信件分门别类然后小心翼翼地不予理会,隐迹埋名以及仔细观察。永远都要仔细观察,萝宾觉得,自己一不留神,就会有人丧命。和她绝大多数“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办”的念头不同,这种想法还是有些道理的。
过去的几个星期,萝宾并没有打算在喜鹊先生的家里窥见什么可以节外生枝的事情。她观察他们,只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并不想插手干预。喜鹊一家相亲相爱,彼此体贴关怀,毫无异样,是世上一切美好的代表。这是小鹊和喜鹊先生所应得的。喜鹊本就是从一而终的,喜鹊夫妇他们也应该如此。
因此,在见到喜鹊太太和她的朋友沿着小巷一路走来,眉飞色舞地说着话、拥抱、亲吻,接着又更进一步的时候,萝宾没法移开视线。一种怒火中烧却又无计可施的感觉让她呆立在自家的窗帘后面,动弹不得。
这会儿她密切地注视着他们,毫无察觉的丈夫和定时炸弹似的妻子。她在故意找碴儿吵架,对他横加指责。
楼下,邮件已经飞到了地毯上,投信口也啪的一下重新合上。萝宾本来准备下楼去把它们收起来,整理好——原封不动地——加到她那些整整齐齐、越垒越高的信堆里。然而,就在她踏上铺着厚实地毯的楼梯平台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一个夹着写字板的慈善机构雇员,一个从政的人,或者是一个冷不防上门推销塑料窗框的家伙。又或者,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唯一能够加以确认的方法——除了一把拉开房门,让门外的一切汹涌而入之外——就是等待。
笃笃笃。敲门声依旧彬彬有礼,却没有停下来。
笃笃笃。咚咚咚。这会儿敲得更急促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接连不断地拼命猛敲。
这下萝宾明白这是一个“别的什么人”了。一个急不可耐、怒气冲天的访客,一个她不知道姓名、不清楚身份的人此刻就在她家门前。她待在楼梯口,数着那个人的敲击声,不知他要敲上多久才会放弃。
居然是三十七秒。他的坚决让她心里发毛。
莎拉
2.谎话
我很清楚为什么这一条会出现在清单上。我确实对吉姆说了许多谎话。打从一开始,我就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他,后来隐瞒变成了粉饰,粉饰又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杜撰。
吉姆和我是在工作的地方认识的,就在我搬到萨里郡的戈德尔明之后不久。这是我长久以来的第一份工作,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干劲。
吉姆问起我的兄弟姐妹的时候,我说我一个都没有,而且父母也去世了。这第一句谎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感觉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我没有亲人。
他说起自己的家庭和他小小的愿望,我便明白他就是那个对的人。我和他搬到了一起。哦,天啊,我可以呼吸了,可以微笑了。生活是那么正常,那么健康,那么美好,而且我也能应付得来。
谎言接二连三,随之又化作确凿的事实。那么多我不曾料到的问题冒了出来,有许多漏洞需要填补,而且还只能毫无准备地草草填补。一旦撒了一个谎,就是选择了一条路,没法回头。
我选择了吉姆,也选择了去做讨人喜欢、心智正常的莎拉,住在戈德尔明。而且,最重要的是,我选择了维奥莉特。
吉姆和我必须在我们共同居住的房子里,学着一起生活。在我们适应调整的时候,是有一些棘手的状况,但是我们的女儿胜过了这些。她是早产儿,需要额外的照顾。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她。
我曾经在全家都睡着的时候,凝视过这个布娃娃一样的小宝宝,她长着我见过的最纤细的腿脚。我的宝宝。我把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反反复复地轻声念诵:“我的宝宝,我的宝宝,我的宝宝……”
与她共度的第一个夜晚,感觉就像是一场天大的恶作剧。这个娇小无比、脆弱至极的生命留给了我。没有点拨指导,医院没有人过来检查家里的状况,没有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望着维奥莉特那细小的血管伴着心跳一起搏动。仿佛一盏小灯忽明忽灭。她脉搏之间那屏住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正常,不再那么令人恐惧,我才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相信我们大家都很安全。
一开始,我并不是每次都能把她哄得不哭。而且,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常常在凌晨时分绝望地哭泣,在那个时候把吉姆叫醒毫无意义,因为除了看着精疲力竭的我之外,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但我们还是这么过来了,我也这么过来了。
而且过得还不坏。这不只是一段交织着午夜泪水和温热乳汁的难熬日子,更是一次由潮水般的母爱支撑起来的坚强壮举。
吉姆念出清单上的第二条“谎话”的时候,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这个词他念得很轻,仿佛那是骂人的脏话。
我抬眼望着他:“谎话?什么谎话?”
事实上,我应该问:“哪句谎话?”因为我撒的谎太多了。谎言就像鲜血一样从我身上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