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离开的那天,黑色秃鹫如惊讶的天神,凝望着大地。我心悲伤,因其不知召唤来自何方。我被登山的队友拉着,脚步踉跄,在黑暗中走下珠穆朗玛。我听见那无可名状的生命在我身后不断地呼唤——回来吧!回来哟!我被登山的队友拽着,身不由己。我痴痴遥望着星河浩瀚的宇宙,凝视那如一滴墨水般无声无息的秃鹫,不愿和任何人交流。我的孤独无可救药。这孤独仿若一场疾病,隐藏在体内,突然像火山熔岩般喷发了。我一直认为:死亡是一种异样的风景,它既不悲观,也不黑暗;它既不哀伤,也不肮脏。请让我跃入这异样的风景,因为它让我如此沉迷。你给予我的爱情,近乎圣洁。我深受你纯粹灵魂的感染,几乎学会了对世界的眷恋,而这却又使我离你更远。极美之物,不可触摸,就像冰川上那些遇难者的尸体。他们葆有年轻鲜美的微笑,可是,如若他们破冰而出,那年轻鲜美的微笑便尽皆消失。他们迅速腐化,萎弃于泥,不忍目睹。一直以来,我并不知该不该直接面对你。我们的爱情宛如一道虚幻之光,美好但非现实。我极力克制,不去触摸真实的你。就这样神思恍惚,返回北京。夜色沉沉,大街上年轻的女子一手抱着鲜花,一手挽着爱人的手臂。
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窗外万家灯火,我思念着你和你的草原小木屋。我们身处生活的两极,却又无法明确幸福的定义。也许,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你,我,都是羁旅天涯的倦客。神已离去,而我们难以彼此救赎。念及此,我心冰凉。我已习惯空空的房间。你的爱是那空房间里渐飘渐起的尘埃。尘埃千年,难以落定。
你走出德格县城,登上去往戈麦高地的山道。你在灌木林里艰难穿行,荆棘划破了你的脸颊和手臂,你竟浑然无觉。穿过念冬神山的垭口,走到山谷中时,天已全黑,乌云在头顶上翻滚,遮住了星光。你跌跌撞撞地走在乱石堆里,不断摔倒在地。你的膝盖被石头碰破。你感到血正顺着小腿流进鞋里。山涧的水流声盖住了一切,甚至盖住了天空中的惊雷。只有闪电,如上帝之剑,划破黑暗。你涉过山涧,被水浸湿的腿上,伤口疼痛。你躺在河岸上,全身散架。暴风雨就要来了,你赶紧起身,爬上栈道,手扶着一边的悬崖,慢慢挪动脚步。你踢出去的石头滚入另一边的悬崖,许久听不到落地的回声。萤火虫在你眼前闪烁着,像黑夜迷途的孩子。在暴风雨降临前的最后一刻,你跑进小木屋。一道灼目的闪电带来的暴风雨砸向这黑暗的大地,摇撼着伤心欲绝的世界。
第二天,你爬上念冬神山的峰顶。手机有了信号。你拨通了女登山爱好者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你拨通了她的手机,依然没人接听。你是倾斜的人世上,走失的琴弦。万马归牧的春天,你是人世上不可或缺的一截思念。草原上的暴风雪在你头顶堆积。夹着雨丝的大雪将你浑身淋湿。你抱紧双膝,蹲在地上,像只从水中捞出的刺猬,寒冷使你抖成一团。一个小时后,暴风雪停歇了。你脱下湿漉漉的衣服,铺在草地上晾晒,然后赤身裸体,静静地在草地上打坐。轻柔的风在你的肌肤上滑过,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把你从寒冷中救起。裸体的禅坐者逐渐通体透亮,身轻如羽。情至纯则堕,心至纯则清。勿贪。勿嗔。勿痴。勿执。以众生之名,奉献我的身语意。让菩提生起。让羯磨清净。智者自智,而慧者自慧。
日当正午,雁序临头,“人”字形的翅膀苍茫北渡,凌越了万里关山和九匹马驹仰望的视线。你看见牧羊的央金玛被羊群包围着向你走来。她如女神一般楚楚动人。你走进羊群,和她默默对视。你多么想跃入她那海子一样清澈、深沉而忧伤的眼睛。你多么想让她那清澈、深沉而忧伤的眼睛化掉你的悲痛。你抱住央金玛。你和她滚落在草丛里。在羊的关注下,你和她热烈地亲吻。你用双手捧起她那月亮般的脸庞,看见泪水在她的脸上奔流。噢,可怜的女人,你和我一样,需要真诚的爱情。在这陷落的世界上,人类加诸自身的藩篱,被爱情的闪电解除了。感谢那闪电。你和她热泪奔流,在遍地的格桑梅朵里做爱,在晶莹的露珠上做爱,在日当正午的阳光下做爱。日当正午。一只蜜蜂刚刚从花朵的嘴唇上起身。无人洞察,一只蜜蜂在这个初春获致的爱情。一只蜜蜂的秘密其实就是你的秘密。
第二天,你又赶到德格县城,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女登山爱好者的回音。我哭。我看见爱情,竟不能一饮。整整三天,她的沉默就像德格县城的一场雨,把你内心仅存的那一盏爱情的羊脂灯逐渐浇灭。算了吧,还是回到戈麦高地上去。或许你曾这样想。和央金玛相亲相爱,度过一生。或许你下定了决心。那天,暴风雪又来了。豁牙司机一直和酒鬼丹珠蹲在屋檐下喝酒。“吃汽车的丹珠,我的女人喜欢上了你儿子。”豁牙司机冲着阳台上的阿爸丹珠说,“不就是因为扎西尼玛开的车比我的大吗,凭啥呀?不就是他开了个大卡车我开了个破吉普嘛,凭啥呀!”
神情忧郁的你站在雨雪迷蒙的阳台上,看见阿妈青措从印经院的墙基下走出来。她高举在右手中的转经轮骨碌碌转动着。她把右手中的转经轮换到左手,腾出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揪住酒鬼丹珠的耳朵,把他拎到了屋里。黑洞洞的里屋传来阿妈青措对豁牙司机的警告:
“豁牙,你要学酒鬼丹珠的样子,那你这辈子就打光棍去吧。你以为现在的女人都像我扎西青措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豁牙司机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他把手中还剩一半白酒的酒瓶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摔在了河边的石头上。“亚嘎老师,咱走吧。”他冲你挥挥手说,“我得赶紧回家跟老婆说,我戒酒了。”那辆破吉普车行驶在金沙江边的土路上时,暴风雪更大了。车轮不断在地上打滑。“一下雨雪,这条路就很难走。”豁牙司机指着前面堆满石块的土路说。“对不起,我没有听阿爸丹珠的话。”你看着挡风玻璃上的雨点说,“因为我……”“我们都知道你爱的女人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