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君临,但是一切都悄无声息:一只蜜蜂在午后斜阳下的飞行,仍然留有冬眠时过久沉睡的滞重;一粒青稞的种子把胚芽的小脑袋探出湿润的地表,免不了一切小生命所具有的那种对世界的新奇;刚刚一岁的小卓玛脱去厚重的羊皮袄,她粉嫩的皮肤在阳光下宛如一朵绽放的格桑梅朵……五月,格桑梅朵才开。
你身裹今年最后一场大雪,踟蹰在广阔的牧场上,迎面遇见了羊羔和马驹,它们在山冈上跳跃的身姿曲线优美,仿佛新诞者写下的一行诗歌。就在此时,你听见一声马铃,在逐渐堆积的雪之黄昏,铿锵地穿行。牧马人提前的歌声,石头般粗粝,逐渐堆积在流浪汉反复叹嘘的大草原。
黑骏马上一条黑汉子,驰骤而来,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穿越了厚重的雪幕,来到你面前。“亚嘎老师,扎西德勒!”来人用虚弱的声音问候你。
你抬头看见美青年格培脸色苍白,几乎要从马背上坠落下来。他那一头浓密的卷发看来好久没有梳理了,变得乱糟糟的,像喜鹊之巢,随时让人担心会有一枚鸟卵从他的头发里滚落下来。
美青年格培嗜酒如命,经常去德格县城喝得酩酊大醉,每次都是他的黑骏马驮着他,攀上大阪,涉过冰河,回到家里。你经常去他家,看他一大碗一大碗地喝酒。你喜欢看他喝酒时那种豪迈的样子。每次烧火做饭的时候,他家那低矮狭窄的房间里就浓烟滚滚,炉灶里“哔剥”燃烧的荆棘和牛粪释放出的阵阵浓烟呛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你经常看见美青年格培的老阿妈蹒跚着频遭风湿性关节炎侵蚀的双腿,在浓烟中操劳着茶炊。美青年格培的阿佳,一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忧伤地坐在浓烟里。美青年格培永远是个快乐的男人,他偎在黑暗的墙角里,喝着酒,脸上露出满足和惬意的表情,还时不时恶狠狠地骂上两句:
“阿佳,我要杀了那个男人……那个不要脸的强盗,我一定要杀了他,看他还敢不敢带别的女人往拉萨跑……我美青年格培是条汉子,我敢杀人……不要脸的强盗,敢扔下我阿佳往拉萨跑……”
大雪落满你和美青年格培的肩头。“格培,你这是从哪里回来啊,为什么你胸口上流了那么多血?”你问他。
“我……我去了一趟巴沃草原……”他非常虚弱地说,“打听那里可不可以挖冬虫夏草。乡亲们眼下急着要出发到巴沃去……我就连夜往回赶。我要告诉乡亲们,今年巴沃可不敢去,觉仁波……那里杀人了。”
往年这个时候,戈麦高地上的人们早该动身去巴沃草原了。冬虫夏草在这个季节开始随着野草一起发芽。这种昂贵的草药,是乡亲们一年当中最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美青年格培说,往年这个时候,村里的年轻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要带上帐篷、糌粑、风干的生牛肉和青稞酒,骑马翻过一座座山峦,涉过一道道残冰犹存的河流,风餐露宿,两天两夜才能到达巴沃草原。
“啊,你都不晓得,从各个地方来的外乡人,扎起了密密麻麻的帐篷,从各个地方来的男人女人打情骂俏,从各个地方来的马呀,疯狂地交配……啊,热闹死了!”
以前,美青年格培经常用一种夸张的热情向你描述往年巴沃草原的盛况。在整个康巴藏区,虽然各地的草原上都出产冬虫夏草,但都比不上巴沃草原上的冬虫夏草那么茂密和肥美。为了这茂密肥美的冬虫夏草,人们汇聚到这里,但也往往因争夺地盘而大打出手。特别是巴沃草原上的土著居民,他们眼睁睁看着在世代居住的土地上生长的财富被外乡人夺走,个个满怀仇恨。他们早就扬言,要把这些外乡人赶出他们的草原。今年,他们终于行动起来了。
美青年格培亲眼目睹了那个残酷的黄昏。他是偷偷进入巴沃草原的。由于心怀恐惧,他没敢喝醉。他在一块山坡上的灌木林里扎下了帐篷。浓密的灌木林掩护着他。在山坡下平坦的河岸边,三个外乡人在几天前就扎下了帐篷。他们是三个剽悍的男人,身材魁梧,眼神阴鸷,长发披肩,宽宽的皮带束着黑色的藏袍,裸袒的右臂肌肉如石头般坚硬,长长的腰刀别在右胁下的皮带里。他们喝着酒,唱着欢快的情歌,在河岸边尽情地晒着太阳。最先,美青年格培从山坡上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三名矫健的骑手出现了。逆着血红的夕阳,美青年格培看见的,是三名头戴毡帽的骑手被夕阳涂上血色的身影和他们胯下血色的骏马。河岸边那三名外乡人处于较低的地势,他们根本看不见地平线上出现的骑手。骑手从夕阳中驰来。美青年格培看清了他们肩上露出的半截枪管,那金属的枪管闪耀着夕阳的反光。三名外乡人突然像受惊的野兔,匍匐在地,右耳紧紧贴在潮湿的草地上。他们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他们急遽起身,抽出腰刀,冲上面前的一处高地。三名蒙面的骑手来到外乡人面前。外乡人站在那里,相互耳语。
一个外乡人冲着骑手说话。美青年格培猜测,他们可能是用草原上通行的规矩询问骑手远来的原因。那名外乡人打着激烈的手势,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首跟骑手说话。但沉默的骑手像三块突兀的岩石。这些常年游荡在草原深处的杀手,神秘莫测,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他们杀了人以后,又会到哪里去。似乎有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美青年格培看见三名骑手举起了小口径步枪。三声并不清脆的枪声,骤然划破寂静的空气,惊飞了美青年格培身边草窝里一只正在孵卵的山鹬。这只山鹬把那三名杀手引了过来。美青年格培在逃跑的时候,胸口中了一枪。“亚嘎老师,我本来想……”美青年格培对你说,“我本来想等挖完虫草以后……带央金玛……去拉萨。”美青年格培的心愿没有实现。那年春天,美青年格培死于伤口感染。大雪过后,你没有看到有人鞴马出行的迹象。人们围聚在美青年格培的身边,为他念诵度亡经。而你,记取了五月二十日的那场大雪,那是你在戈麦高地上见过的最后一场雪。你清楚地记得,雪花逐渐堆积在你这个流浪汉驻扎的大草原。绛色黄昏,瞬间,转变成一百头牦牛反刍嫩草的夜晚。大地沉寂,如洪荒之
初造物者一声轻轻地叹嘘。这就是你这个俊美的流浪汉投身的大草原,宁静,神秘,虚幻,雪花和野草无边。你随身的佩刀,品尝了初春之雪的苦寒。鞍鞯为席。你这夜寤荒原的流浪汉,一副马具皮制的鞣边衬托出雄性峥嵘的额角。这一方旷野铺展开流浪汉宽广的梦境。当雪霁,东方的启明星被唤醒了,洞窟里交尾而眠的那一只牝狼嗷嗥嗥一声仰首残月的清啸,天狼星下起身的流浪汉,将要告别石堆中的篝火,挽马走向谁人也不知晓的远方之孤旅。
绵薄的雪,沉天铺地。挺着大肚子的央金玛守护着她家的畜群。石房子前面的空地上,一头母牛正在生产。它在阵痛的哞哞叫唤中颤抖着身体。一只鹰在空中盘旋,注视着这个疼痛的下午。雪埋住了鹰的翅膀,而鹰的翅膀却埋住了一头正在生产的母牛疼痛的叫唤。石房子里打酥油的央金玛发现炉灶里的火快要熄灭了,便走出石房子去捡拾牛粪。央金玛用惊讶的眼睛张望着雪花绵薄的茫茫牧场,然后迅速踅转身去,抱着一堆脏衣服和破烂的羊毛毡冲出石房子。绵薄的雪花覆盖了央金玛的双肩和一头乌黑而凌乱的卷发。央金玛把脏衣服和破烂的羊毛毡铺在地上。一头漂亮的牛犊从母牛的产门里滑出来。央金玛用一双沾满酥油的手接住了这新诞生的小生命。
生命之门一次神圣的疼痛,让这个初临草原的牛犊有了初春的记忆。这湿漉漉的牛犊,身体柔软、纤弱。它被央金玛抱着,轻轻放在脏衣服和破烂的羊毛毡上。它卧着,绵薄的雪花覆盖了它潮湿的身体。它的鼻子努力翕张,呼吸着草原上鲜洌的空气。央金玛定定地注视着这头孱弱的牛犊,陷入古怪的思绪。过了一会儿,央金玛牵过母牛,让母牛舔舐小牛犊潮湿的身体。央金玛再次踅转身去,从石房子里手持一柄铜马勺走出来,俯身在母牛腹下,伸手去挤那沾着产血的牛乳。浅黄色的乳汁很快注满了马勺。央金玛给俯卧着的牛犊灌下第一口母乳。随后,央金玛扶着牛犊,走向母牛的肚腹。牛犊纤弱的四肢颤抖着,一次次仆倒在地。央金玛扶着它,鼓励它:“亚隆!亚隆!①”终于,它的嘴衔住了母牛的乳头。
她看见,央金玛的脸上,突然展现出一抹笑容。牧场上,她看见,逡巡之鹰的翅膀下,是吮乳的牛犊、舐犊的母牛
和肩裹白雪的央金玛。逡巡之鹰的翅膀下,绵薄的雪花一地苍茫。突然,央金玛捂着肚子,疼得大叫起来。她奔跑过去。其他石房子里的女人听到央金玛的叫声也都跑了出来。央金玛的母亲卓嘎提溜着一块羊毛毡垫在央金玛的身下。“央金玛,用力!头已经出来啦!”卓嘎说。“噢,亚嘎老师——”央金玛扯着嗓子喊叫着,“你快回来呀,我给你生孩子啦!”绵薄的雪花掩盖了羊毛毡上的鲜血。一个男婴嘹亮的哭声划破了茫茫牧场上的寂静。“亚嘎老师——”央金玛声声不绝地喊叫着,“你快回来呀,我给你生儿子啦。”
卓嘎把襁褓中的孩子交到她的手里。“为了央金玛的名誉,这个孩子我们不要了。”卓嘎说。“我可怎么养活孩子呢?”她抱着孩子快要哭出声来了。
央金玛变得清醒以后,停止了喊叫,从她的怀里接过孩子,开始为孩子哺乳。央金玛久久地凝视着孩子那张粉红色的小脸蛋。她看见央金玛的眼睛里饱含着深情的泪水。
①亚隆,意为“起来”。
“等到五月吧,”她说,“格桑梅朵一开,孩子也就好带了。”
一整天,天空中的阴云堆积不散。校园外,群山含黛。你裹着军大衣,坐在一块石头上,聆听各种各样鸟儿宛转的啼鸣。对面西藏的山峦下,一朵白云,像待嫁的少女,羞涩地捂着脸,蹲在江面上。灰色的雨雾从远处的峡谷里搬运着风雷。点点滴滴的雨珠落下来,仿佛这夜幕四合的天空中星星的眼泪。雨珠儿钻进你的头发里。雨珠儿在你的军大衣上演奏着一支草原小夜曲。蹲在江面上的那朵云,终于被风的骑士带走。鸟鸣渐弱,如灯盏上的火苗,逐渐熄灭。夜降临。
你的小木屋依然充满寂静。有雨的日子,你躺在床上,阅读,写作,发呆,怀念往昔……几只小麻雀胆子愈来愈大,跑进小木屋,在你的床边啄食米粒。鸽子在屋檐上咕咕叫着,仿若尼姑念经。偶然有迷途的蜜蜂,从窗户飞入,翅膀扇动发出嗡嗡的响声,让这小木屋寂寥无比。
雨歇以后,你漫步在茫茫大草原。你用手轻轻摩挲着一朵朵格桑梅朵。格桑梅朵那柔嫩的花瓣,如婴儿的肌肤。你仆倒在地,亲吻着格桑,你的女儿,无边草原孤独的女儿。
小木屋的屋檐下,红嘴鸦的巢里,传来一阵阵幼鸦的叫声。公鸦站在巢边的石头上,观望着儿女。母鸦喂完食,从巢里飞出,落在公鸦的身旁。两只红嘴鸦在斜阳下用嘴巴梳理着彼此的羽毛。斜阳下,这恩情的一幕,揪动你的心。泪水,又一次从眼眶里涌出。鸟雀之爱,远远超乎人类,而人的爱情,转眼成空。曾经肌肤相亲的人转眼就形同陌路甚或怨怼终生。但愿我和她像这一对红嘴鸦,长相厮守,生儿育女。啊,我是多么急切地盼望她的到来。就在这五月的草原,我要和她疯狂做爱,我要她怀上我们的孩子,最好是女儿。我们的女儿是大草原上的精灵之子。
戈麦高地上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寂静。没有人,始终没有人。每天给那个女登山爱好者写信成了你消除寂寞的惟一方式。你写下一行行文字,心中充满温馨,荒凉和孤独之感被驱赶得很远。五月的戈麦高地,是你的流放地。你像个被遗弃在荒岛上的守望者,日日眺望远方,渴盼着她的到来。
你喜欢坐在一块石头上,望向山下的那片草原,期望着她翻过山冈突然出现。你久久地凝望着,风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带着迁徙的鸟群悲哀地嘶鸣。一只乌鸦在离你不远的另一块石头上延颈张望。在这只乌鸦的眼里满是对人的怜悯。
饱受着思念之苦的煎熬,你赶到德格县城给她电话。她不是说好了要来草原吗?你在德格县城苦苦等待,可你等来的,却是一首夹在信中的诗。那首诗无比忧伤,暗含着死亡的谶音——整整一天,我坐在茫茫雪山上,久久不愿离去。黑色秃鹫像一滴墨水无声无息地停留在稿纸般的天空中。一如黑白相片的世界里,另一种无可名状的生命正在缓慢而神秘地呼吸。我能感觉到那深厚、坚实但又难以触及的生命,正以其无与伦比的寂静之身,映衬着我的轻飘、渺小和脆弱。我就要离开了,啊,珠穆朗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