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牙司机猛打方向盘。车轮贴着江边的路基,拐过一个急转弯。你无需俯身或者探出头去,就能看见汹涌的江水。浑浊的江面上漂着一头豹子的尸体。豹子到雨季涨潮的金沙江边去寻找什么?没人能做出解释。雨雪像崩塌了似的,下得愈来愈大。豁牙司机那边紧挨着的悬崖不断有被水冲下的泥沙。一万座山。冷。并且——(当我们在雨的上方)显现出倾泻的脉络/石头跳跃,沙子在阻止汽车通过/人们在半路上,远远地望/它睡在野地的泥浆中/水,会把它/冲洗成形。大约过了一小时。路变得愈来愈狭窄。又是一个急转弯。吉普车冲向一块江边的岩石。倾翻。坠落。吉普车像一只豹子被激浪吞没。没有人能作出解释。
在雨水崩塌的地方/你摸索着滞留在狭小山路/翻/打猎人的山冈。你忘记了来时的目的:五月(杜鹃花才开)还十月的心愿。
她骑着一匹白马,加入到那九十九名骑手的行列,在草原上飞奔。经过一年的磨砺,她已成为草原剽悍的女儿。领头的猎人察绒头戴狐皮帽,身穿豹皮镶边的红色长袍,脚蹬亮锃锃的高筒马靴,纵马驰骋。长筒猎枪在他的肩膀上跳荡,枪托不断撞击着他胯上的银柄腰刀。三郎瑙乳说,四十五年前,猎人察绒从那场失败的婚礼中卸下那身装束,就再也没有穿过。今年五月,格桑梅朵盛开的季节,他打扮成新郎的模样,率领着一百名骑手,去迎娶他的新娘,因为德格县城著名的酒鬼丹珠在醉酒回家的路上掉进色曲河被冲得无影无踪了。出事前,他脱去那件穿了十五年的旧式警服,换上他在德格土司时代的卫士装束。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说他其实是个伟大的瑜伽行者,一辈子都在俗世中修行,最后变成一道彩虹消失在了天空中。但德格县城的孩子们坚持认为,他是为了从鱼肚子里取出手枪才被河流冲走的。阿爸丹珠为儿子扎西尼玛举行婚礼的那天,天空中的那道彩虹一直没有消散。扎西尼玛和豁牙司机的妻子头顶着那道彩虹,爬上那堆汽车零件的废墟,疯狂地跳舞。来宾们站在废墟下击掌而歌。阿妈青措端着盛酒的银碗,一边为逝去的酒鬼丹珠祈祷,一边为那对幸福的人儿祝福。
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阿爸丹珠平生第一次喝醉了。他拉着阿妈青措的手,对所有人说:
“今天,也是我和扎西青措的婚礼。觉仁波,我爱她爱了一辈子。”人们欢呼起来。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情歌再次唱起来。欢快的舞蹈再次跳起来。呀啦索——我的姑娘,跳吧跳吧呀哇啦索啦呀哇啦呀。呀啦索——月光女神,唱吧唱吧呀哇啦索啦呀哇啦呀。砰——一声枪响,猎人察绒高举猎枪,勒马停在那一堆锈迹斑驳的汽车零件前,翻身下马。人们停下了舞蹈的步伐和热烈的歌唱。一百名骑手全都勒住马头。一百匹骏马啸啸的响鼻振动着空气。一百匹骏马砉的脚步荡气回肠。她看见猎人察绒扔掉手里的猎枪,一把推开阿爸丹珠,抱起目瞪口呆的扎西青措,一言不发,转身走到那匹枣红马的身旁。他把扎西青措丢上马鞍,自己腾身一跃,跳上马背。
“察绒,等你死了,我再来娶她。”阿爸丹珠说。“好吧,吃汽车的丹珠。”猎人察绒说,“这样的话,我们的扎西青措一辈子就不会守寡了。”哦嚯嚯——拉索索——猎人察绒清啸一声,从马队中穿过。一百名骑手紧随着猎人察绒,向戈麦高地驰骤而去。“唱吧唱吧孩子们,跳吧跳吧孩子们。”阿爸丹珠撒开双手说,“觉仁波,今天可是个特别的日子。”人们重又欢呼起来。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情歌再次唱起来。欢快的舞蹈再次跳起来。呀啦索——我的姑娘,跳吧跳吧呀哇啦索啦呀哇啦呀。呀啦索——月光女神,唱吧唱吧呀哇啦索啦呀哇啦呀。
她看见天空中的彩虹幻境一般,变得愈来愈淡,最后被一缕云彩带向无垠的蓝天。
最初,她以为是马背上的颠簸晃花了她的眼睛。远远地,她看见金沙江面上站着一个人,他那马鬃般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正午的阳光下,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洋溢着一层黄金的光芒。因为皮肤有些黝黑,所以那阳光就如铸剑的炉火一般把他的脸镀成了坚硬的古铜色。水面反射出迷离的光线让他那双单眼皮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微笑的样子。后来,马队走上崎岖的小道而减缓了奔跑的速度。她确切地看到江面上的那个人像是被一缕风吹送着,飘上戈麦高地,跟随在踽踽独行的喇嘛仁青巴灯身后。
为了给奔驰而来的马队让道,背着包裹的仁青巴灯闪到了一块岩石上。那个人仿佛仁青巴灯的影子,也闪到了岩石上。阳光把他俩照耀得光辉灿烂。阵阵微风,掀动着仁青巴灯那一身崭新的袈裟,但那个人的衣服却纹丝不动。鹰群鼓荡着翅膀,在他俩的头顶盘旋。她注意到,仁青巴灯剃光了那一头长了半年就已经遮住眼睛的头发。
“嗨,仁青巴灯,你已经是个俗人了,脱下袈裟,去参加我的婚礼吧,我准备了好酒好肉,给你这位带来吉祥预言的人。”猎人察绒说。
“察绒老爹,我为你祝福。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因为格桑喇嘛叫我到洞窟里去跟他修行。”
“哈哈,仁青巴灯,你真会骗人,四十多年来,格桑喇嘛他从来没收过一个弟子。”
仁青巴灯不再理会猎人察绒。他跳下岩石,径直走到她骑着的那匹马头下。她定定地看着他,不是,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身后,那个随着仁青巴灯来到她面前的人。
“跟我走吧。”仁青巴灯拉住马缰绳,仰起头说,“格桑喇嘛说了,你是个好修行人。”
骑手们全都惊诧地望着她。她也惊诧地望着那些端坐在马背上的骑手。难道没人看见亚嘎老师?你们看呐,亚嘎老师,他跟仁青巴灯在一起。骑手们在马背上弯了弯身子,脱下毡帽向仁青巴灯致意。然后,他们戴上毡帽,“乔乔”喊了两声,准备打马启程。难道他,那个跟在仁青巴灯身后的人,在骑手们眼里是个不存在的人?
“祝福这一对六十五岁的新郎和新娘吧,他们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情侣!”仁青巴灯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对她说。
她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跳下了马背。她只记得仁青巴灯与她擦身而过时,那个人径直向她走来。她迎上去,潜意识里想要挡住他的去路,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走进了她的身体。她的胸腔裂开一道宽阔的口子,等他完全进入她的身体,她的胸腔才闭合起来。她没有丝毫的疼痛,仿佛神经麻痹了一样。长期以来,她身体里一直残缺的那一半突然被他给填充了,填充得严丝合缝,似乎他从来就是她身体的另一半,从来就不曾分离过。
“祝福这一对六十五岁的新郎和新娘吧,他们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情侣!”她听见仁青巴灯在她的耳边这样说,因为他与她刚刚擦肩而过。
“察绒老爹,青措阿妈,祝福你们,你们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情侣。”
说完,她掉转头,跟上仁青巴灯的步伐,向着念冬神山的山顶走去。
骑手们愕然地目送着她和仁青巴灯穿过灌木林,攀上念冬神山的山
顶。山顶上,伫立着一位身穿绛红色袈裟的老喇嘛。洁白的云彩缠裹在他的腰间。一百匹骏马静默地观望。漫山遍野的海螺声突然响了起来。骑手们相互询问是谁吹响了海螺号,但每个人都在摇头。
“你闻,”扎西青措扭过头,对猎人察绒说,“格桑梅朵的香味。四十五年了,我又闻到了格桑梅朵的香味。”
“啊,果然是格桑梅朵的香味。”“觉仁波,这是个多么吉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