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189我为正在上大学的妹妹寄去了学费。我尽了全部的责任,然后才去实现梦想。我就是想当一个流浪汉,愿望非常简单,我就是厌倦了都市生活,厌倦了虚伪、粉饰、做作、御用文人、官僚、商人、掮客、强权、非道德非人性的教育……我只想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净化肉体和灵魂。我这样做,仅仅表现了对政治和资本的蔑视,对一种古朴自然的游牧文化的憧憬。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如果这是红色十月的俄罗斯,你会成为英雄,在你的旗帜下是那些工人挥舞着手臂喊着打倒资本家和工厂主的口号;如果这是一九六八年的欧洲,你也会成为英雄,你会在街上游行示威跟警察浴血肉搏;再如果,这是一九八零年代的中国,你会成为诗歌烈士,无数文艺青年会捧着你的诗集泪流满面。但是,你记住,这是二十一世纪,全球资本的时代,超前消费的时代,娱乐至死的时代,玩偶的时代。
悲剧已经谢幕,小丑纷纷登场。而你是谁?”“我只是我自己。举世皆浊我独清。我只是在寻找一种心灵与自然接近的生活方式。因为我不是先知,所以我并未宣讲真理;因为我不是圣人,所以我无权评判别人。我只是我自己,我遵循心灵的指引。康德说:我所遵循者乃头顶上的苍穹和心中的道德律。而我亦然。”激烈的辩论就这样进行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一亮,边巴茨仁就开始打扫小木屋,表现出一副长期生活的打算。“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边巴茨仁朗诵着诗人海子的诗歌,深情的目光投向窗外锁链般连绵不断的群山。
“亚嘎,我需要你的激情,”他对站在窗前望雪的你说,“我需要你来激发我创作的欲望。虽然,对于你的诗歌,我抱有艺术上的偏见,你语言的华丽和致密,是我所不喜欢的。但我欣赏你的激情,你在文字中体现的对底层民众的关注和对大地的热爱,是一种持久的激情。而我早已丧失了这些。多年来,我发现自己已经疏远了广阔的土地和民众。亚嘎,你要给我鼓励,我要重新写作。”
“写吧,但写作其实是孤独者的事业。我经常在深夜想到流放西伯利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到卡夫卡。让我们跃入黑暗吧。只有在大孤独的境况里,才能让心灵明净,从而彻悟真理。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创造出伟大的作品。”
晚上,雪停了。云雾散尽。你和边巴茨仁在校园里望星星。猎户星座在东边的天空中俯临于念冬神山之上。不断有流星划过天际。银河星系横贯天穹。光在以太中运行。浩渺的宇宙。你和边巴茨仁坐井观天。你们因为感到了人类的渺小而屏住呼吸,不敢言语。在那静穆的草原之夜,你和边巴茨仁站在一块空地上,随着地球正以大约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绕太阳公转,而太阳又以每秒几百公里的速度绕着银河系公转。我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静穆之夜,易于思考如此深邃的问题。理论物理学家霍金说:“宇宙既不能创生,也不能毁灭,它只是存在。”就像人类,既没有造物主的创造,也不因上帝之罚而洪水灭族。它也只是存在。故而,佛陀所有的理论只谈存在——禅,而从不言创世和末日审判。
涅槃191静穆的草原之夜,弯曲的时空中,人的思维至于直觉。突然,东方的天空中,一颗星星在爆炸,瞬间释放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把大地照亮。接着,光芒暗淡,很快,又是耀眼的光芒从那颗星星上发出,但却比上一次微弱了许多。第三次释放光芒的时候,它显得力不从心,迅速地暗淡下去,消失了。这奇异的宇宙之景震撼心灵。“哇,太奇妙了……太奇妙了……”你和边巴茨仁在校园里欢呼雀跃,像两个跌入宇宙黑洞而在倒流的时光中回到童年的孩子。戈麦高地上,边巴茨仁的教学热情高涨,他代替你给孩子们上课。
你乐得清闲,就抱着俄罗斯印度学专家和佛学专家舍尔巴茨基(F.Th.Stcherbatsky)的《佛教逻辑》钻研深奥的佛学。刹那存在论、相依缘起、终极实在……一整天,你的脑子里装满了这些抽象的概念。傍晚,你带着边巴茨仁去爬山。夜幕四合,紫色的天空中出现了隐约的星辰。边巴茨仁气喘吁吁,他捂住心脏的部位,走着走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啦?”你问他。“不行了,”他说,“我心脏病犯了。”“不严重吧?”“没事……应该没事,刚才走路太急了,我有点喘不上气来。”他抽着烟,语气逐渐平缓。你忘了,这是海拔四千米的高度。对于一个刚刚从都市来的人,这个海拔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我们去一户牧民家吧,和他们聊聊天。”等他抽完了烟,你说。边巴茨仁点点头。你把他拉起来,向山冈下的一户牧民家走去。牦
牛到处都是,在房子外面的青稞地里、木栅栏旁、门边的空地上,它们或站或卧,发出呼噜呼噜反刍夜草的声音。你和边巴茨仁绕过一头头牦牛,绕过一坨坨湿乎乎的牛粪,走进三郎瑙乳的家。攀上独木梯,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平台上堆着杂物,三间房子各占着西南北三个角。北边的厨房里亮着灯光。三郎瑙乳听到声音就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门边,跟你们热情地打招呼。炉火很旺,热气散布在整个房间里,温暖舒适。你和边巴茨仁靠墙坐在卡垫上。三郎瑙乳拿出一瓶江津白酒,给边巴茨仁斟满了一碗。他知道你不喝酒,就给你倒了一碗酥油茶。三郎瑙乳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严格遵守佛教戒律,滴酒不沾。边巴茨仁喝起酒来,一碗接着一碗。他的话渐渐多起来,像拉开闸门的洪水。三郎瑙乳在如此密集的汉语之河里晕头转向。他那点可怜的汉语积蓄根本就无法理解这个愈来愈疯狂的男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啊,我要开着一架飞机到戈麦高地来,从成都起飞,把廉价的蔬菜运送到戈麦高地来。啊,只有我这样天才的商业头脑才会想到如此绝妙的一笔生意。沿着川西北高地给牧民们运送蔬菜,然后把换得的牛肉、酥油、奶子再运到成都、西安、北京。啊,多么天然的食物啊,城里人会疯狂抢购。这将是我商业生涯的第一桶金……等我有了钱,我就去拍电影。美国有好莱坞,印度有宝莱坞,那我就搞一个藏莱坞。我要用电影来传达我们西藏的精神,啊,我们西藏的精神……”
“啥子?你有飞机?”三郎瑙乳天真地问道。
“我没有飞机,这只是一个设想。”
“没有飞机怎么设想?”
“啊,没有飞机就用大脑设想。”
“大脑是啥子?”
这两个人的对话陷入了语言的怪圈,但他们却表现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对于边巴茨仁,六十度的白酒烧坏了脑子,他开始把想像的事物当成了真实的存在。而对于三郎瑙乳,他的大脑中储备的那一点少得可怜的汉语词汇无法给自己提供一套理解的体系。紊乱的对话,永远找不到碰撞的焦点,就像一头大象和一只蚂蚁的对话。你看着这两个人,笑得肚子都疼。夜在逐渐加深。眼看着一瓶江津白酒马上罄尽,而边巴茨仁兀自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
“啊,我很厉害的。打架,哼,没有人打得过我。我见魔杀魔。我打架,就这样……”说着,边巴茨仁的拳头击中了你的右胁。你毫无防备。这一拳打得你半天喘不上气来。“好了好了,我们到此为止。”你说,“酒已经喝完了,我们该回学校了。”“啊
,不回去。嗯,烟呢?没有烟了!”边巴茨仁像头野兽一样瞪着充血的眼睛说,“亚嘎,你给我拿烟去!给我拿烟去!”“好了,别闹了,三郎瑙乳家的人都睡了。我们回学校去,回去你慢慢抽烟好吗?我们要翻上一座山冈才能到学校。”“闭嘴!亚嘎,啊,我命令你,去给我拿烟去!”边巴茨仁咆哮般地说,“亚嘎,你不够朋友,你拐走我老婆,觉仁波,今天我们要把这笔账算清楚。”
“边巴茨仁,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跟你的兄弟翻脸!”
边巴茨仁被激怒了,他猛扑过来,双手扼住你的咽喉。你左手抓住他的手腕,一个反手擒拿,将他的手松开。接着,你迅速贴紧他的身体,一个漂亮的背摔,他沉重的身体砸在木头地板上,发出“轰隆”一
声。你用右膝顶着他的胸膛,双手抓着他的双手,把他压在地板上。
“够了!你必须乖乖地跟我回学校去。”
“啊,你想打架是不是……你想打架是不是……好,让我起来,我们继续来。我要打烂你的脸,我要打折你的胳膊。来吧,让我们像两个真正的男人,决斗吧!”
“好啊,来吧,让我们像两个真正的男人,决斗!”
你松开手,让边巴茨仁起来。他一起身,又一次猛扑过来。你迎上去,急速转身,贴身靠,再一个漂亮的背摔,他“轰隆”一声,被你摔倒在地。
“来吧,边巴茨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你不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是学校的武术运动员,我跟街头混混打架的时候从不手软。来吧,我要让你尝尝我的拳脚,左勾拳,右勾拳,鞭腿,侧踹。来吧!想跟我摔跤是不是?蒙古式摔跤,西洋摔跤,尽管来。”
边巴茨仁激起了你血管中游牧族后裔浓烈的血性。你这个杂种,匈奴人、蒙古人、汉人和吐蕃特人的杂种,你十世单传的血液里浸透了原始的野性。你才是一名真正的战士,敢于赴汤蹈火,迎向带血的刀子。
“走,有种我们到外面去。”边巴茨仁冲你喊道。
厨房外十多平方米的平台悬在空中,平台下是牛圈。边巴茨仁脱光了上衣,光着膀子站在冬天凌厉的寒风中,像个斯巴达战士。你刚一走出厨房,他就扑了过来,双手死死扼住你的脖子。三郎瑙乳惊慌失措,抱住了边巴茨仁。
“啊
,你太不够朋友啦。啊,你拐走了我老婆,而我,边巴茨仁,来陪伴你。觉仁波,我边巴茨仁多么伟大。觉仁波,我边巴茨仁愿意为友谊付出一切。”
涅槃
“松……松开……我,”你喘息着说,“我们别打了,这会让牧民们笑话我们的。”
边巴茨仁的手像铁钳一样扼住你的脖子。你用右手抓住他右手的手指,一个反手擒拿,他的手松开了。你用一个胳膊夹着他的脖子,脚下使出绊子,将他撂倒在地。尘土裹了他一身。他躺在地上,双臂伸开,绝望地呐喊着,像一头困兽,像骷髅山冈的十字架上呐喊的耶稣。啊,我口渴。他在喊。啊,我口渴。上帝啊,怜悯这个人吧。人有见识,就不轻易发怒。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你的心中升起一阵悲悯。
这悲伤的夜晚啊,我们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在这远离亲人的地方,我们就是亲人。我们如此孤独,需要友谊和爱情,甚至是男人之间的爱情。可我们这是在做什么?我们相互扭打,在彼此的肉体上留下伤痛——我们不需要伤痛,我们需要彼此的慰藉。起来吧兄弟,起来,我们回学校去,回我们的小木屋去。
你扶着边巴茨仁。那悲伤的男人热泪横流。那悲伤的男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有多少委屈随着这一声声恸哭倾泻而出。
啊,幻灭的人,你千里迢迢寻找精神的故乡,却在这里备受创伤。让我忏悔吧!让我扶着你。我们一起回去。兄弟,让我们彼此靠近。骨头点成火把,让我们彼此取暖。
这大草原的夜晚多么残酷,多么寒冷。
早晨,边巴茨仁醒了。他翻了一下身,喊疼。他的心脏在疼,他全身的肌肉在疼。关于昨夜,你和边巴茨仁谁都没有提起。你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你拧干了湿毛巾,给他擦去脸上的灰尘。他显得疲倦无力,像一个刚刚从梦魇般的炮火中撤出阵地的士兵。他的脸上露出悲戚的表情,那是一种深沉的悲戚。他想要说出什么,但又没有启动嘴唇。他接
过你递给他的开水,吃力地抬起头,轻轻地啜饮。你扶着他,让他抬起身体,半躺在床上。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就这样躺了一天。黄昏的时候,他对你说:
“兄弟,给我借匹马,明天送我下山吧。”
你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无限伤感。
你和边巴茨仁谁也没有说话。感伤的气息充满了小木屋。你吹熄了蜡烛。两个男人被笼罩在庞大的黑暗之中。漫漫长夜,天花板上成群的老鼠在吱吱乱叫。直到后半夜,你才进入梦乡,进入一个惊悚绵长的梦。你在梦中尖叫,盗汗。边巴茨仁叫醒了你。你和他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着,一直到天明。
边巴茨仁离开的第二天,暴风雪便侵袭了戈麦高地。
你和你的学生一起,度过了那个残酷的冬天,直到来年的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