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高大的景泰蓝花瓶里插满了鲜花。西方制服与清朝官员的长袍、顶戴花翎混杂在一起,一片菜市场般的嘈杂,让赫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坐在主桌上座的是联军统帅瓦德西元帅。他那个粗壮的鼻子由于兴奋充了血,显得更加引人注目。因为克林德的死,在北京被占领后赶到的瓦德西坐上了这第一把交椅,这真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话,后来的和尚吃厚粥。他在主座上顾盼自得,却不知下面嘤嘤嗡嗡地正在议论他与京城里一个叫赛金花的妓女的风流韵事。传说他与这位妓女天天在太后寢宫的龙床上颠鸾倒凤呢。瓦德西左边是李鸿章,右边是太后特使。再依次下来,分别是两位主教大人,联军的一些将领,五六位装束艳丽的女士。
李鸿章前些年中风过一次,脸上有一部分的肌肉不能动弹,这使得他看上去总是面带微笑。他戴着一顶篾底纱面的帽子,一支孔雀翎被一根缅甸翡翠做的管子紧紧扣住。他的袍子外面罩着一件丝绸补褂,朝服的两侧各开着一个口子,这样便于骑马。前后补子则绣着白鹤,这是文官正一品的标志。赫德很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为了和谈顺利,李大人不得不举行这样一个酒宴作出赔罪的姿态,以博取外国人的好感。他坐在这里当然是深感屈辱的。
几十年来,他与李鸿章来往密切,但私人关系始终是疏远的。早些时候,李鸿章在北京的时候,赫德尽可能经常去拜访他。白天忙于公务,他的拜访时间一般是夜里十点钟。他们常常聊至深夜。在他的日记里,李鸿章常常被当做重要的内部消息来源而被再三提及。他对李鸿章简朴的持家之道赞赏有加。李鸿章经常在一张普通的桌子上招待他吃饭,吃的不过是简单的菜肴。赫德好意地向总理衙门里的人说起这些,还说他本人就很讨厌铺张浪费。不料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李鸿章的耳朵里。他下次再去的时候,李备了整整一桌精美的菜肴,足足有六十多盘,鱼翅、燕窝,应有尽有。食量再大的人也要望而生畏。赫德被迫每样菜都尝了一点,李鸿章对他的狼狈甚为得意,说,这回你再也不会到处去说在我家吃得像个苦力了吧?
他见识过李鸿章最好和最坏的一面。苏州屠俘事件发生后,戈登经常向他说起李鸿章的背信弃义和冷酷无情。但他认为,尽管李鸿章腐败、不诚实和机会主义,但他是个行动的人,只要他认准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好,在这一点上他尊重李鸿章。这种尊重随着两人在任上渐渐老去而逐步增长。他经常这样对人说:“李鸿章并不坏,但他所处的环境很糟糕。他很有才能,但却缺乏正直和诚实。”
李鸿章草草说了几句开场白,就借口身子不适提前退场了。
太后特使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小圆脸。他那种做惯了奴才的恭顺语气让人听了很受用。
“我谨代表皇太后感谢欧洲的将士们在我国经历最大危机的时刻来伸手相助。”接下来他宣读了一份刚刚签署的上谕,这份上谕对这场冲突的责任人作出了惩处:端郡王和庄亲王被终身囚禁在奉天。惇亲王被软禁。辅国公载澜降爵一级。刚毅在逃离北京的时候已经死了,免除处罚。毓贤被流放到最遥远的新疆边境,罚充苦役。另外两位亲王交宗人府监禁。
瓦德西元帅举起香槟酒回敬:“特使的光临充分证明我们来此地并不是为了向中国宣战,而只是针对那可恶的一小撮人。”
随后在特使的提议下,他们举杯向西遥祝太后圣体安康,凤辇早日回京。
喝了几杯酒,赫德来到湖边。湖风一吹,清醒不少。一些士兵已经在做游园会的准备了,他们身手敏捷地爬上了琉璃瓦的屋顶,点亮了无数红灯笼和挂在檐角的线状灯饰。一条明晃晃的灯线沿着寂寥的湖岸伸展,荒凉的御花园竟有了节日的虚幻假象。
凯旋大拱门被近旁的灯笼映照得通体发亮,上面装饰着的怪兽的犄角和鳞爪都清晰可辨。一架石桥横跨过昏暗的湖面,汉白玉的桥身如一条出水的玉龙。远处,空荡荡的塔楼从阴暗的树林中浮现出来,灯饰的线条倒映在莲花小岛间的水面上。风拂过灯火通明的湖面,那艘太后六十岁生日时把海军经费耗进去建造的石舫船像是在动。
多么讥讽的一幕呀,赫德心想。
宾客们现在都离开了宴会大厅,分散到了御花园的各处。披上了名贵大衣的女士们挽着军官们的胳膊走上了大桥的白色台阶。湖岸边的树阴下传出了鱼儿唼喋般的接吻声,他们坐着的宫廷小船在湖面上越荡越远。他们提着的灯笼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飞远了。
从一个月洞门里,五十名鼓手鱼贯而出列成整齐的方阵,鼓声如雷声一般滚过湖面。游园开始了。乐队后面是步兵,步兵后面是骑兵。马喷着响鼻,杂沓的马蹄声踏碎了道旁落下的花瓣。乐队可着劲儿吹打,管乐铜锣声撼动了整个御花园,好像要把整个花园彻底掀翻。千余个士兵的头颅上,成串地挂在长杆上的灯笼随着马匹的前进和脚步的节奏来回晃动。
游园队伍的后面,一些喝了酒的士兵醉步踉跄,勾肩搭背,他们在嘶着嗓子高唱《马赛曲》和《桑伯河和马斯河曲》。火光映红了他们兴奋的脸。水面倒映着那些飞檐挑角层层叠叠的塔楼和宝殿。火红的灯线把它们的轮廓全都勾勒了出来。
大队人马过后,悬挂在宝塔琉璃瓦顶的挑檐上的小红灯笼差不多也燃尽了。沉寂和黑暗又回到了湖面上,回到了御花园深处的树林中。一些宾客起身告退,还有一些兵围在湖边的自助餐台旁,不停地开启香槟,大声干杯。
赫德不知道自己在湖边待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时间在这个晚上成了一条没有岸的河流。他感到了冷。这才觉得穿着这件短大衣出来实在是低估了北京秋夜的寒意。他打算回去了。当他踏上莲花湖上的石桥从桥面下来时,他看到了湖边一个瘦削落寞的身影。
是李鸿章。湖面的微光映着他的脸,疲惫而枯槁。“今晚的宴会如何?他们高兴吗?”他悲哀,帝国的贵胄,担心的竟是占领者们在这场夜宴中是不是开心。“我觉得,这一切就好像一场海市蜃楼的幻景。”两人顺着湖边走着。尽管不再有什么言语,三十多年的交往,对方想些什么都心照不宣了。
脚下的大理石在子夜时分凝重起来的静穆中泛着微弱的白光。无以名状的孤独和伤感像潮水一样涌上了赫德的心头。他相信,这孤独和伤感,也正盘桓在走在边上的这个佝着背的老人心头。刚刚结束的这场辉煌的晚会就像一场群魔乱舞的闹剧,正式宣告了北京的陷落。这曾经如许辉煌的都城对世界再无秘密可言。是的,北京完了。完了。它就像一个被凌辱的女子,向蛮横的闯入者交出了所有的秘密。
这个即将过去的夜晚,对某些人来说,当然是辉煌的极致。但对自己,对这个古老的帝国而言,实在是一个大失败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