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想起你们,更多感到的是羞愧,后悔。回想往事,有太多太多的事让我后悔。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们的母亲。这个苦命的女人,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可怜我自以为聪明一世,最终还是瞎了眼睛。许多年前,我曾经托老朋友金登干传话给你的姐姐安娜,告诉她你们的母亲是人们能想像得出的最可爱、最有理智的人。可怜我原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但随着年华渐老,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傻瓜。
我后悔把你们从她身边夺走。我后悔把你们送回国内。我后悔把你们
从戴维森太太家赶走。天哪,我这都是在做什么啊!害怕失去面子?害怕
玷污了所谓的好名声?当我经历了许多事后,才明白这些对我来说并不是
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们,是我的骨肉,体内流着我的血液的你们。可惜悔之晚矣!我抛弃了爱人,抛弃了亲生骨肉得到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让我这个无情无义的人就这样死去,怕也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亲爱的阿瑟,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我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我现在正式乞求你的原谅。乞求安娜和死去的赫伯特的原谅。亲爱的阿瑟,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我很早就知道你来到了中国。你要知道,密布在东南沿海口岸城市的各处海关,就是一张庞大的情报网,每一个来到中国的欧洲人都逃不过我的耳目。但那时,压倒我对你的思念的第一个念头,还是怎样早日把你弄回国内去。我让马士先生来转达我的意思,让他送钱给你,但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办好。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个,总有一天会回到中国来找你们的母亲的。我还知道,你们一直憎恨我,憎恨我。你和那个中国姑娘恋爱的事,马士先生也告诉我了。当初知道这一消息,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你在重复我年轻时的经历。我曾在内心真诚地祝福你和那位姑娘。可惜她死了。要是她还活着,你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你受洗的消息是李提摩太告诉我的。他是约书亚牧师的朋友。做一个传教士,向这个苦难国家的民众传布福音,是我刚来到中国时的一个梦想。但我后来走上了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一条充满着罪孽的道路。你作出的这一选择,是在洗涤我这半个世纪的罪。我真的是这样想的,你在另外一个方向上实现了我的梦想。但我还是后悔在北京的那次邂逅没有认出你来。赫承先告诉我你曾经来过,我跑出来已追不到你。要是我们那天相认了,你还会跑到山西去吗?
亲爱的阿瑟,请不要以为我这么说是企图收买你的原谅。一个上帝使徒的原谅是高贵的,我乞求,但我不收买。我牵挂你。我不知道太原此时的形势如何,上个月的消息是巡抚毓贤杀了好多传教士。公使馆被封锁的二十多天里,我每天都向上帝祈求,祈求拿我的生命换得你的平安,祈求你在那边平安无事。活着的时候,我不是个好父亲,但愿我死了后,能够当你的好父亲。
义和团又发起新一轮的攻击了。刚才一发加农炮弹掀起的气浪,把一个士兵的一条断腿扔到了我的窗台上。我已经看到了死神的面孔。它随便在公使馆一转悠,就会带走好多个生命。我一直在做迎接它的准备,我不知道是不是准备好了。
我让我的朋友莫理循先生把这封信带出去,盼望着你能早点读到。亲爱的阿瑟,希望你看到这封信后,你对我的怜悯将会比我以前给你的多一些。我多么希望这场动乱过后,我们都能活着。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抱在怀
里,弥补我以前所有的过失。这样我就可以带你一起回英国,回到我们波塔当乡下的祖屋里。可是,可是……枪声越来越响了,我必须去战壕了。为了活着,我必须向这个我服务了半个世纪的国家的民众举起我的枪。愿上帝原谅我!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他赐予你健康、安宁和幸福。愿他救你脱离所有的险恶,不让你遇见试探。你的不称职的父亲罗伯特·赫德北京城看来在慢慢恢复生机,但那些用灰黑的破砖仓促修葺的街道,再也没有以前的华丽了。
战火过后,保存最完好的是与中轴线相交的长安街。五十来米宽几公里长的大道尚显平整,但走近来看,路面也是坑坑洼洼,遍布着弹坑和污水坑。街的两旁是一家挨一家支在露天里的铺子和戏台,都搭着简陋的棚架。杂处其间的有走方郎中、皮影戏艺人、卖茶水的、针灸师、乐师和男女说书人等各色人等。有些铺子还摆到了大街正中来。这样一来,街上的人群像被中央小岛分流的河水一般,被那么多小店铺和小戏台分成无数支流,只得非常困难地向前挪动。但来自沙漠的扁平脸庞的赶驼人兀自不管不顾,把鞭子抡得山响,驱赶着驼队行进在原本专供牲畜和套车行进,现在又被人抢占了去的道路上。
长安街成了一条被灰尘和污垢染黑的连续不断的涡流。到处都响着刺耳的叫卖声,还伴随着在蛇皮上吱嘎作响的二胡声、锣声和京韵大鼓声。
在街的两侧,就在那些尚未来得及清理的废墟上,肮脏的市集绵延数里。这里出售佛像、瓷人、春宫画、珠宝、缺口的景泰蓝花瓶、刺绣精美但染上了血污的旧衣衫、永远卖不完的抢运物品。在炮火损坏不那么严重的地方,已有一些修葺一新的精美建筑。飞檐和窗格已整木雕镂,并镀了金,放射着惊人的异彩。屋顶和垂花饰的挑檐上是些金身怪兽,麒麟,或者赑屃。它们的表情狰狞,斜睨着路人,一副受过惊吓的模样,就好像会随时飞向空中,或猛扑下来撕碎路人。
谈判尚无进展,准确地说,占领者们至今还没有坐下来开谈的意思。召回来主持和议的李鸿章心急如焚。为了笼络住这些占领者,早日签下和议送出瘟神,他决定好好宴请一回联军将领们。联军最高统帅瓦德西[1]坚持要把宴会地点放在皇家御花园颐和园,并要在晚宴后搞一次盛大的游园会。
黄昏时分,赫德坐马车赶到颐和园。
这个日暮之园已半沉入黄昏淡蓝的雾气里去了。四下里,松枝上挑挂着的灯笼发出了明明灭灭的光亮。园中已有联军军官和身着丝质长袍、头戴顶戴花
[1]瓦德西,全名阿尔弗雷德·格拉夫·冯·瓦德西(Alfred Graf Von Waldersee,1832—1904),德国人。早年参加过普法战争,后任德国总参谋长,晋升陆军元帅。1900年8月任八国联军统帅。
翎的政府官员在往来穿行。与李鸿章碰面没说上几句话,客人们已从皇城的四面八方陆续赶至,有骑马的,坐轿的,搭乘黄包车的,官阶高的来宾身后照例跟随着一队队仆从。每一位贵宾在那彩绘鎏金的门里一落脚,再踏上厚厚的黄丝绒的宫廷地毯,就会有乐师奏响礼乐。太后派遣的特使也坐着轿子到场了,跟着他的骑兵护卫队,个个板着面孔眼光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