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一抵京即找赫德、庆亲王磋商,照会各国公使“议和”开始。但各国意见尚不统一,对赔偿款争议颇大。再加上俄国公使不在京,德国公使尚未到任,英国公使正在调职,法国公使毕盛又因惊吓过度患了伤寒卧病在床,议和的事一时三刻也进行不下去。
过了些时日,莫理循要回英国去养伤了,临行前来向赫德告别。柴火阑胡同的居所被焚后,赫德此时借居在他原来的女管家的丈夫基鲁尔夫开办的店铺
后院的两间房子中,他没想到莫理循居然能找到这个偏僻的地方。“都说记者的鼻子比狗还灵,果不其然!”赫德高兴地向他伸出手去,“腿伤好些了吗?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再加上处理得及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您的手怎么那么冷啊?”赫德苦笑:“你很难想像,除了两套夏装,我真的一无所有了。一切都烧光了。我现在只希望有一套换洗的衣服。我刚刚给伦敦发去电报,告诉他们我还活着,速寄两套办公室穿的秋装,随后再寄两套冬装,连同晨服、晚衣套服及一件披肩、四双靴子和厚拖鞋。真不好意思,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招待你,连一杯咖啡都没有。这么冷的天,屋子里又不能升火。”他自顾自念叨着,“今天上午我收到了一个欧洲寄来的邮包,你猜猜那里面是什么?是提琴弦!是我上半年从欧洲订的货,由于使馆被围,快半年了才送达。
现在我要这东西有什么用?我可怜的乐队,和其他的一切,都已化为乌有!”看着这个几乎已经秃顶的老人,从权力的顶峰一下跌落到如此孤苦无依的境地,莫理循突然心生怜惜。他岔开话题,问他近期有无归国的打算。赫德说:“海关的前途如何,殊难预料。俄、德两国态度傲慢,后者尤甚。如果我离开,很可能招致别国进行干预。海关作为一个机构,当然还将继续存在下去,但形式上必有变化,不过我认为,大部分员工会被留用。但是如果战争继续下去,无政府主义占了上风,就会导致大崩溃!此前所发生的一切,使我痛心之至。但是,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试图向好的方面去争取!我留下来,还能为海关、为中国和公众利益继续工作。我以为,我,也只有我,能在这三个方面起些作用,否则我早就上船回国了!”他告诉莫理循,由于海关大楼被烧,房舍重建尚需时日,大部分工作已移到了上海进行。不久前他刚派裴式楷赴上海,等这里谈判的事有了眉目,他也要去上海了。
“谈判的事进展得如何了?”赫德答道,他已请庆亲王回来,准备会同先期从广州回来的李鸿章与各国谈判,商议和谈大事。他担心清廷让步不够,还准备策动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来影响清廷决策。只是事件进展极慢,各国意见统一不起来,有的要高额赔偿,有的提出要瓜分中国。他甚至还说到,第一次陪同庆亲王和李鸿章拜会各国公使时,公使们威胁如果不见端王、庄亲王和载澜、刚毅等官员的人头,就不谈判。“这应该作为谈判的最后一个条件,现在作为第一项条件提出来,真是一个错误!”莫理循附和道。“可不是嘛,我的眼睛从来不掉泪,但有时真想冒火!联军占领北京已两月有余了,但至今还没有坐到谈判桌前。这种拖延已经出现恶果,贸易日趋停顿,税收一天比一天少,居民逃离出城。朝廷还在西部流浪,先惩凶后谈判的威胁使得皇帝至今还不愿回銮。一切都乱了套,我不知道我们将如何进行,不过我还是希望找到一个火柴盒把火柴擦燃!”
“有您这个精通中国政治的从中斡旋,我相信这个火柴盒一定会找到的!”莫理循说,“我已经订好后天的船票回英国,您有什么需要我带的吗?”赫德沉吟了一会,“如果能碰到海关驻伦敦办事处的金登干,就告诉他我还活着,让他把我要他送的东西火速寄来。”“您放心,这个口信我一定带到。”
莫理循还说到了一件事。伦敦的一个出版商要求他写一本书,描述他在北京被围困时期的经历。有一个图书代理商甚至提出愿意预付一千英镑购买书的英国版权,预付四百镑购买美国版权。
“您听听这些势利鬼怎么说来着,我们和所有英国人都饶有兴趣地读过您有关北京被围困的报道,我们记得,您曾写过一本游记,题目为《一个澳大利亚人在中国》……妈的,五年前他们还拒绝了我的这本书稿呢。”
“恭喜啊,你要发财了!”赫德揶揄道,“我还听说你从皇宫里得着了一块漂亮的泼金玉器,还有数不清的丝绸、毛皮和青铜器,加起来有两三千镑了吧。这一仗打下来,抵得上你干三年的薪水了。”
“大发横财的是斯奎尔斯和北堂主教樊国梁之流的家伙,他们的鼻子就像狗一样灵敏,哪里藏着最值钱的玩意儿他们一下就可以嗅出来。”如同一个痛恨分赃不均的小偷,莫理循兀自愤愤着,“噩梦结束了,鬼知道这样的噩梦还会不会在中国上演。我现在只想尽快从噩梦中走出来,至于要不要拿这段可怕的经历去挣钱,我还没有想好。”
“噩梦真的结束了吗?你听听这满街的哭号声。现在这噩梦从我们身上移到他们身上了。难道这就是我们被围近两个月所盼望的结果吗?”莫理循的话题触动了他,他拉开文件柜,取出一个包扎得非常结实的牛皮纸包裹。
“这是我在使馆被围期间写下的文稿,最早几篇是用铅笔写在账册背面的。感谢这场战火,让我有闲暇从一大堆事务中脱身开来,写下了这些思考中国现状和去向的文字。你到伦敦后,面交给办事处的金登干,让他想法子尽快在欧美有影响的报刊发表。我希望这些意见,能对各国的对华政策有所影响。”
“我能先睹为快吗?”莫理循说着,已拆开了包在外面的牛皮纸,
“《北京使馆——一次全国性的暴动和国际事件》。啊,我这个做记者的都及不上您了!”他由衷地赞叹一声,掀开第一页轻声读了起来,“不能说我们事先没有得到过警告。1898年那场人所共知的政变,使主张改革的光绪皇帝被幽禁在深宫一无可为,曾两度在皇帝冲龄时垂帘听政的鼎鼎大名的慈禧太后再次执掌朝廷大权。就在这次政变后,董福祥军队的表现已使各国使馆感到不安……”
“这是六篇文章中的第一篇,写在使馆围困的后期,其他还有几篇,《中国与重建》、《中国及其对外贸易》、《义和团:1900》,是有感于最近一两个月的形势而写的。主要的观点,第一篇《北京使馆》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目前中国的去向,有三个方向。一是叫嚣得最厉害的瓜分,但对这么一个大国来说,这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一旦瓜分,动乱、苦难就会世代延续,中国人的情感也不会接受这么做。一是建立一个新王朝,但目前还没有一个声名卓著的人可以担此重任,而且这样势必把中国拖入到多年的无政府状态中去。所以我的意见是,我们只能取第三种方法,即把现存的王朝接受下来,去修补它,充分地利用它,只有这样,才符合我们的利益。”
“您说得太对了!您的思想不知超前了我们多少!我们还在担心死神造访的时候,您却已经想得这么远了。”莫理循满脸都是崇敬之色,“但是,义和团运动的幺娥子还会死灰复燃的,我们在中国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难过!”
“你的担心或许是有道理的。早在三十年前,帝国伟大的政治家文祥就常这样说,你们外国人都太急切地要唤醒我们了,要我们走上新的道路,你们这样做好了,但你们会后悔的,因为我们一旦醒来并且迈步前进,就会走得又快又远,比你们想像的还要快,比你们要求的更会远得多。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但载着我们的大船都快要沉没了,这些问题现在可以暂时悬搁起来了。我来到中国的这四十多年,中国一直在与外面的世界碰撞。错误的碰撞会加速帝国这块圆石向着万丈深渊坠落,而正确的碰撞,会使圆石在悬崖边缘恢复平衡。”
“帝国的圆石还能平衡吗?”
“这只有时间可以证明得了。”
“我在报界有很多朋友,《双周评论》、《世界杂志》、《北美评论》这些报业大鳄里都有我的朋友,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想把尊作托他们发表,也算是我帮您尽一些绵薄之力。如果有可能,我还想把这些文稿出版,争取有更大的影响力。”
“那太好了!拜托了!”赫德紧紧握住莫理循的手,眼里都有了隐约的泪花,“如果这些文字有朝一日能出版成书,我已经想好了书名,《这些从秦国来》,怎样?”
“为何取这个书名呢?”
“它来自圣经的《以赛亚书》,如果你有机会查阅这一章,从‘众海岛啊,
当听我言’这里读上十节,最后你会发现‘这些从秦国来’的字样。至于为什么要从圣经里取这个书名,它跟我青年时代一个秘密的梦想有关。”不顾莫理循惊愕敬畏的目光,他自顾自地轻轻吟咏起了这段经文:
上帝对救世主说,“我必使我的众山成为大道,我的大路也被修高。看哪,这些从远方来,这些从北方、西方来,这些从秦国来。”
叫了一辆马车,赫德来到珠宝市街的大栅栏。
这里是义和团进城时最早受到冲击的地方。尽管他对这条京城曾经最繁华的商业街遭受的破坏程度已有心理准备,但随着马车越来越颠簸,此间的破败还是让他触目惊心。
满地都是瓦砾、断砖、烧焦的商铺招牌。往昔行人如织的大街,已经成为一片焦土。店铺排门无一不留下了火烧烟燎的痕迹。坍塌的院墙如同破膛开肚了一般,露出院内杂乱惨淡的光景。废墟上偶或跑过目光精赤的老鼠,体大如猫,见人到来也不惊走。
风,如同找不到居所的亡灵一般,毫无目的地东奔西突,本就无力的夕阳被遮得暗淡无光。
应该就是这里了。赫德心想。他让马车夫在一棵古槐树下的三间连排店铺前停下。车夫乖巧,早就觅到了墙角落被烧焦了的半块镏金招牌,“恒字号,没错,就是那家宁波钱庄。”
自从偶然得知阿瑶被这家钱庄的掌柜娶做了小妾,赫德仅仅来过这条街上一次。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次他没带一个随从,心下是多么的惊惶,既怕见不到那女子,又怕真的遇上了无所适从,竟如一个初恋少年般忐忑不安。
这只剩下一个焦煳外壳的房子真是那家钱庄吗?那棵老槐树应该不会有错,可是那镂空雕朱金漆的华丽门窗在哪儿?那些精明又殷勤的钱庄学徒又去了哪里?
车夫找人来问。“死啦,全烧死啦,那么大的火,院子里又堆满了木料和干草,想救人都冲不进去,没烧死也给熏死了。”
赫德晃了晃,几乎倒下,眼前一片空白。最坏的结局不是没想过,大不了铺子烧了,女人跟男人回了南方老家,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局。他鼻子酸酸的,想哭,老眼里却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来。
他取出了口袋里的那封信。这折得皱巴巴的一张纸,染上过莫理循的血,已经变成酱紫。这是一封写给儿子阿瑟的信。原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出公使馆了,情急之下才托莫理循带给这女人。
他相信只要阿瑟活着,女人肯定会把信带到的。不成想自己倒是还活着,女人却死了。这些日子山西那边传来的消息也很不妙,儿子多半也不在这个
世界了。这么一想,只觉万念俱灰,就好像脊梁骨给抽了去,把生命的意义也全给抽了去。在钱庄门前的石凳上坐下,再看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锥心刺肺的痛:
我亲爱的阿瑟: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封。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来复枪的子弹打得尘土扑扑作响,不时落下的炮弹震得我面前的桌子一阵阵摇晃,公使馆的围墙外,义和团的喊杀声如同地狱里的鬼叫——给你写信。我很感激上帝还没有收走我的生命,让我还有机会,跟你——我亲爱的儿子说几句话。
我该从何说起呢?
我现在常常想起三十四年前的那年春天,我坐“拉布德内号”把你们三个送回国内去。你们都晕了船,你像一只病猫一样,躺在安娜的怀里。你一动不动的模样,我真以为你死了……我承认我这么做,是有私心的。我在中国的野心要实现,你们就不能留在中国。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结了婚,又回到了北京。这么多年了,在世人眼里我一直是帝国的红人,得到了至高的荣耀,可有谁知道我在暗夜里常常哭泣。我孤独。我经常会梦到你们。那一年得知赫伯特的死讯,我的心都碎了。
心里的孤独啊,真的像荒草,割了一茬又会长出一茬。
我也梦到你,亲爱的阿瑟。你不要以为你长得像个中国人,我就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告诉你,三个孩子里我梦见最多的还是你和安娜,因为你们都长得像你们的母亲。你不会记得你在中国度过的最初时光,因为那时你还太小。你出生在上海,后来我把你们带到了北京。亲爱的阿瑟,我思念你。我怀念我们一家在上海度过的短暂而快乐的时光。那是在江海关附近的一幢两层楼房里,黄浦江上的风可以一直吹到我们的卧室里。我的耳边常常会响起你的笑声,那时你还不会说话,一逗你就嗬嗬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