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会场,父亲向文祥解释,总税务司提出这一建议,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员滥用税款,让总理衙门通过各税务司更好地掌握每季度各口岸的征收额。文祥说:“事情并非如此。从原则上来说,帝国所有的款项,只有通过谕旨的授权才可使用。而且,朝廷对地方官员的控制,本朝历史上从来没有做得像总理衙门这样好的。”对李泰国颐指气使提条件的做法,他还是余怒未消:“什么你们如果不这样办我就不干了,这不是要挟吗?如果我们屈服的话,不是把这笔钱放到他的口袋里去吗?他不干就不干好了,自会有人去干!”
沿着东堂子胡同回总税务司署的路上,父亲劝李泰国,还是看看情形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吧。他的意思是让李泰国等等看,看到恭亲王对他款项授权上呈的答复时,就能看出风向了。但李泰国的自我感觉实在太好,他觉得自己从欧洲为大清国带回这么一支舰队功高至伟,他当然有权任命指挥官。在当晚写给恭亲王的一封函件中,他还在可笑地重申舰队将由他和阿思本上校共同执掌,并向恭亲王讨取此行的酬劳。他提出,以后舰队的费用包括这六百名雇佣军的军饷,统统由海关买单。从明年1月起,他每月要从各省口岸收去三万两银子,存入一家由他指定的英国银行,以支付购船的后续费用。另外,士兵们在英国预支了三个月薪水,到达中国应再领两个月薪水,所有经费也都将从这里开支。总之,大清国的一切对外问题,不论涉及谁,都应当接受他的意见,并在采取一切行动之前都要和他商议。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恒祺来总税务司署造访。他一坐下就擦着汗涔涔的一张油脸说:“今年(1863年),是嘉庆九年开始的一甲子的最后一年,即甲子下元,明年是上元。今年老天爷发这么大威,旱情如此厉害,看来对大清朝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他才进入正题,要李泰国放弃各项要求,并说恭亲王已召他和另一名大臣薛焕谈过话,要他们两人共同处理舰队事宜。但他几乎没说出什么有力量的话来,整个半天坐在那里都在大谈旧时代的道德滥调。送客时,李泰国冷冷地说:“要我做事可以,但必须有权,这没得商量。”
李泰国要父亲整理一份备忘录,为第二次联席会议做好准备。要点一是舰队的指挥权问题,二是指定一家外国银行保管为舰队筹措的款项的问题。这几点,如果恭亲王同意,他就继续为他们服务,如果拒绝,他只有考虑辞职。其后果怎样,他提请总理衙门的诸位老爷们注意:因海关瘫痪引发全面走私,军队无饷可发,引发暴动,最终是天下大乱,大清朝会像一条破船一样覆灭。父亲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些刺激性的词眼放入备忘录,这会惹怒对手。李泰国说,你以为这是危言耸听?告诉你,如果他们不照我们的意图行事,这样的一天为期不远了!
那天下午,文祥大人让总理衙门的一个章京来请父亲,让他去商议丹麦条约有关事项。父亲到时,不见其他几位常值大臣。正疑惑间,文祥说:“条约的事,总署自有人分任其事,我是想和你谈谈别的。”
文祥接着说:“亲王殿下看了李泰国的上呈,非常恼火。你的那个上司,上呈里不知用了多少个‘大英’,真不知道他是我大清的总税务司还是英国的!他陈述的舰队所需经费,显然夸大了,他到底想从我们这里收去多少钱你能告诉我吗?他居然还威胁说要把这些军舰卖给长毛!还说什么他一甩手不干,大清就会亡了国。我们真的像他说的走入了如此困境吗?”
父亲说:“我虽然没有亲耳听恭亲王说这番话,但听了大人的转述,我可以想像亲王殿下生气到了何等模样。对此我也十分遗憾,如果早料到买舰筹款会遇到这么多困难,当初我肯定不会提出购买军舰的建议。”
文祥说:“眼下恭亲王最担心的是三件事,第一,舰队到达后不受中国节制;第二,舰队的军官不服从命令;第三,维持这样一支舰队,会让他花光所有的税收,让帝国的财政成为一个空架子。”
父亲说:“对于我的上司李泰国先生在这一事件中的表现,按理说我只是一个署理官员,是不好对他说三道四的。确实,他的言语和行为多有蛮横无理之处,但还是请你们相信他,因为他这么做,首先还是在为大清国的利益着想的。”
文祥说:“你错了,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署理也会变成实授吗?”
正说着,一个司员进来报告,说李泰国先生到了。文祥刹住了话题,让请恒祺大人也一并进来。李泰国带来了一件节略,主要内容是要求把各口岸收上来的税款存到一家英国银行。节略最后暗示,如果恭亲王不同意他的建议,他除了辞职别无他法。同时他还提供了一份在英国时与阿思本上校所签协定的中文译本。
文祥把这个译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递给父亲,问他是不是看过。父亲说:“我见过英文文本的,但不曾读过这个中文译本。文祥大人如果发现有什么问题,请予以指出,也好在正式拜会恭亲王前对这个文本的理解没有分歧。”文祥说:“就这一个问题还不够严重吗?我们大清花了银子买来的这支舰队却不会听我们的!”他让父亲再重述一遍恭亲王的三点担心。
李泰国只说了一句他没有更多的东西要解释了,就铁青着脸,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这让父亲想起了前些天和公使馆的威妥玛先生吃晚饭时,他对李泰国的一句评价:李的长处是讲究效果,短处在于不容忍中间步骤。父亲打圆场说:“当然最后还是要听你们的命令的,这个协定的条款也都要再商量。”
文祥把这些文件交给恒祺,说:“如何商量此事,以后就请恒祺大人和薛焕大人与你们一起拿个主意吧,亲王殿下已经让他们两人负责海关和舰队的一切事宜了。”
但恒祺并没有接过这些文件,推让了几回,最后这些文件还是留在了文祥那儿。在这件事上真正能拿主意的还是文祥。
距第一次联席会议十天后,总税务司署接到通知,让李泰国和父亲于下午两点到总理衙门。
出发前他提醒李泰国,不要再自行其是,应该适当做些让步了。李泰国不置可否。两人赶到总理衙门,却只见到恒祺和崇纶两人。
恒祺说:“文祥大人临时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处理,很可能四五点钟之前赶不回总署了。”
父亲苦笑,和这两位守旧派有什么好谈的呢,他们既无头脑,也无处事的授权,和他们交谈纯属浪费口舌,看来只有等了。
西斜的太阳在司官堂的照壁上投下了斑驳的树影,知了的鸣声也嘶哑了下去,都到下午四点了,文祥还没有回来。李泰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父亲问恒祺:“文祥大人什么时候会回来?”恒祺说:“估计今天不太会来了。”李泰国咆哮了起来:“约我们两点钟会晤,我们赶到了他又不在这里,你们在玩什么把戏?我们干坐了半天,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辞了?”
恒祺说:“总司大人,请听我把话讲完再走不迟。我们已经把您那天的节略面呈恭亲王了,看来亲王殿下对您的那些提法有些不太乐意。他说,李泰国先生能够处理海关事务,在那些方面应该完全信任他,但当他办其他事情时,似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您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吗?皇上看了您递交的协议的译本,也发话了,说,难道总理衙门就没有人看出其中的问题吗?”
然后,他像变戏法一样,从靴子里拽出几份文件。第一份称,李泰国处理海关事务极好,但其他主张都不能令人满意,指示薛焕、恒祺会同妥善处理此事。第二份是答复不久前的那份节略,复文称,军事指挥权不能交与李泰国,总署不同意海关向各省口岸委派官员,海关的款项也不能存于李指定的外国银行,不能为购买几艘汽艇就坏了本朝祖制。第三份文件是对阿思本协议的评述,对协议的内容全盘反对。
听恒祺读完,李泰国拿起放在桌上的礼帽,说:“既然恭亲王已经作出这样的决定,除了关闭总税务司署外,我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另外,我将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报告公使馆。”
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问可不可以把这些文件带走。崇纶说可以。但当他把文件往公事包里装时,恒祺说,最好还是不要拿走。于是他只得放下。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件事一旦这样办了,就永远改不过来了。”
恒祺正往外送客,听了这威胁的话似乎有些吃惊,但也生气了,接口说:“啊啊,当然!如果一位先生自己都不愿做下去了,那是当然了。”
回去的路上李泰国恨得直咬牙。他语无伦次地对父亲说:“我再也不为这
些野蛮人干活了,就把这支舰队移交给日本,不不,干脆卖给南方的太平军算
了!我还要向公使先生建议,撤回正在江苏作战的戈登将军的常胜军。至于上
海的前途,就他妈的听天由命吧。这个王朝完了,它就会在今年,这一甲子的
最后一年覆灭了!”
几天后,父亲去总理衙门和文祥进行了一次长谈。他希望能为李泰国挽回一点余地。父亲想先说服文祥,再通过他说服军机处。父亲说:“协议的表述确实有不准确的地方。其实,舰队属于大清国,兵权也是,所有军官都应听命于大清国,这是无可置疑的。李泰国先生坚持的,说白了也就两点,一是所有外国士兵和军官都要通过他雇佣,二是全部关税都交由一家外国银行。他这么做,确实为自己打算多了一点,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好处能得到你们的保证,也是为了那些雇佣士兵在经济上能得到保证。”文祥说:“可以把这个意见折中一下,外国人可以通过李泰国雇佣,但人数要减少。另外,不把钱交给一家外国银行,但海关征收的税款可以先满足李泰国所需的金额。”
父亲觉得,文祥大人这样说已显得非常通情达理了,实在不应该硬逼他们了。但他现在是在为李泰国说话,又不便把自己的这个想法说出来。他只是为自己此时的角色感到非常不自在,我怎么成了提要求的一方呢?于是他也说出了对李泰国辞职后会引起的动荡的担心,并请文祥把这一切转告恭亲王。文祥笑着说:“亲王殿下之所以委派恒祺和薛焕解决这一争端,是因为薛焕在上海任苏松太道时曾和李泰国长期共事,对李的底细多少知道一些。恒祺呢,当初委任李泰国办理舰队事宜的札子就是他写的。再说,在谈判问题上他又是个有名的太极高手。”
“太极高手?你是说他功夫很好吗?”父亲不解。文祥哈哈大笑:“是啊,你没见过太极推手吧,那真是一门极高深的功夫呢。”父亲马上明白过来,说:“你弄来这些人参与,以为他们有同外国人打交道的经验,应该会懂得如何工作。确实,他们应该懂,但事实上,很遗憾,他们不懂。”文祥笑了,说:“不错。”父亲说:“他们是没用的。”文祥说:“不懂也有不懂的用,这叫无用之用。”
商定了下次会谈的时间后,文祥表示,他不能从恒、薛两位大人手中接办此事,但下次会谈时他一定会在场,听听双方都说些什么。
父亲回来后把与文祥大人的对话内容告诉了李泰国,李泰国也为事情有了转旋的余地感到高兴,但又疑心中国人在背后搞什么鬼。父亲觉得,他的老上司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他真想劝一劝,别光顾着自己,也应该适当体谅别人的难处。可李泰国那种命令式的语气让他非常不舒服,甚至憎恶,想劝的话也说不出了。只得在暗底下叹息:啊,这可真是艰难的工作,但愿我知道该怎么办!
这天上午,李泰国突然大叫大嚷着冲进父亲的办公室,说要开除一个姓孙的中方司员,因为他怀疑那人是总署派到他身边的一个密探。原来,那天早晨李泰国走进孙的办公室时,发现孙正在写一个文件。孙看到他进来,慌里慌张地想把文件藏起来。李泰国眼明手快,一把抓在手里。他看到这份写了一半的文件的开头是“夷人李泰国拟议六条云云”,一下气不打一处来。面对他的严厉逼问,孙只说这是为自己日记写的一个记事,后来终于吞吞吐吐地承认,这是写给总署的,总署命令他要随时报告此间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