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恭亲王照准。同时亲王还告诉他,远在热河的皇帝,已经知道了他赫德先生的名字,用他们的话来说,是上达天听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更让他欣喜的一个消息是,在他南下天津前一天,他收到了恭亲王的札委,让他在李泰国离任期间与江海关的另两位税务司费自来、德都德共同署理总税务司。他隐约预感到,他一生的事业开始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和他们谈笑风生的时候,恭亲王正陷身于朝内权力斗争的旋涡中苦苦挣扎。恭亲王的许多措施被一些排外的大员反对。这些和皇帝一起待在热河的宠臣们以肃顺为首,他们看恭亲王如此热衷于西方事务,暗地里送给他一个外号“鬼子六”。他们向病中的皇帝进谗言说,老六看皇帝将不久于人世,与洋人联手图谋造反,要取咸丰皇帝而代之。皇帝与他的这个六弟本来嫌隙就很深,这么一来恭亲王的处境称得上是凶险万状了。恭亲王要赴热河随驾探视病中的皇帝,也一直得不到批准。[1]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1818—1895),英国外交官、汉学家,曾在中国生活四十余年。
这年9月初,父亲料理完天津新口岸的事务回到北京,发现整个京城被一种哀伤的气氛笼罩着。时当初秋,还是个万物明亮的季节,城内街巷却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气。店铺冷冷清清,行人表情木讷而惊恐,所有的娱乐活动都被明令禁止了。他这才知道,就在抵京前一周,被恐惧和酒色享乐掏空了身子的咸丰皇帝在热河行宫驾崩了。
他去总理衙门,恭亲王有时不在,有时紧锁着眉头在那里批阅公文,显得心事重重,见了他也没怎么深谈。他后来才知道,这段时间,正是北京和热河之间权力斗争白热化的时候。咸丰皇帝死后,一位以会唱南方戏曲、爱穿南方服饰博得皇帝宠幸的极有心计的贵妃那拉氏的一个儿子成了新皇帝,她本人则成了年轻的慈禧太后。她成功地获取了皇帝的一枚“同道堂”的印玺,这样顾命大臣们拟就的文件就不能下发。皇帝的灵柩要回京了,恭亲王抓住这一时机成功地与她联手。两宫太后驰往北京,摄政的八个顾命大臣被迫按照清朝祖训跟随皇帝灵柩徐徐进京。先进京的慈禧太后联合恭亲王趁机宣布了这些顾命大臣的罪状,彻底铲除了以肃顺为首的政敌。恭亲王终于成了辅佐小皇帝的议政王兼首席军机大臣。
那天在总理衙门,文祥一进门就兴奋地说改号啦,现在的年号叫“同治”不叫“祺祥”了。他不明白,祺祥不是挺吉祥的吗?同治又是什么意思呢?一向学者般渊博的文祥告诉他:同治,来自上古典籍里的“同归于治”,意思是说国家乱了那么多年,建立良好的政治和社会秩序已成当务之急,官员和老百姓都渴望恢复天下大治。
经过这场宫廷政变,他更钦佩这位年轻亲王的勇气、胆识和政治智慧了,他也为自己结识了这样手握重权的大人物感到庆幸,看来他真的找到传说中的点金石了。
忙完天津新海关的开关事宜,已到了1862年早春,父亲马不停蹄地赶往广州,与两广总督劳崇光商议恭亲王交办的购买炮船一事。商议的结果是由父亲写信给正在伦敦休假的李泰国,委托他代大清国购置八艘军舰和一批军火。信中说:“亲王殿下迫切期待他现已批准建立的舰队的到来,而且由于你完全能理解的各种原因,最为重要的是不失时机地迅速遣送所采购的船只。”并从香港寄去了十万两银子的购船第一期款项,说这是六十万两军火款中的一部分,余款待舰艇交付时一并付清。
他与恭亲王会谈时曾承诺,对这支舰队大清国将拥有绝对的领导权,但在与李泰国通过函件商议此事时,对女王陛下的忠诚使他把这些话都抛到了脑后,他们共同确定的舰队指挥官是英国皇家海军上校阿思本先生。他们为这支舰队设想的领导模式是,类似于正在帝国南方与太平军作战的戈登[1]将军的“常胜军”,配备中国船员,由英国军官统率。时间到了1863年5月,一天下午,父亲刚从汉口回到上海,就见到了先期返回的李泰国一行。旅途劳顿,他的老上司看上去瘦了许多,气色也不太好,瘦削的脸上深凹的眼眶像燃烧着什么。在李泰国的办公室,两人进行了久别后的第一次会晤。李泰国喜滋滋地告诉他,李-阿舰队正在前往中国的途中,除了阿思本上校,他还在英国招募到了六百名水手。
“等着瞧吧,我给大清国带来的是皇家海军的一支海外舰队!”“李-阿舰队?”父亲一听这话心就沉了下去,那可是要悬挂大清国黄龙旗的一支船队啊,看来李泰国真的把它们看做自家的私人武装了,还自募六百名船员,这事如何向北京交代?当初他与李泰国商定聘任阿思本任舰队司令,可过了不久他就后悔了,随着卷入中国官场越深,他就越怀疑当初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就在他愣神的当儿,一个两鬓留着胡子的精干男子从李泰国背后转出来,操着一口纯正的伦敦口音向他问好。李泰国介绍此人叫金登干,出身苏格兰爱丁堡的一个世家,以前在财政部的稽核部门工作,在购买军舰一事中出力良多,目下已调至中国海[1]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1833—1885),英国人,1863年任“常胜军”统领。关在伦敦的代理机构工作,是他的新任秘书。父亲跟他握了一下手,此人就知趣地告退了。
父亲告诉李泰国,他很为这支尚在途中的舰队的前途担心。李泰国大笑:“都从大西洋驶到太平洋了,还怕收拾不了几个作乱的长毛?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整个舰队配备了四十余门火炮!就拿旗舰‘江苏号’来说吧,排水量一千多吨,主机三百马力,航速十二节!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得出一艘比它更快的兵舰吗?”
父亲说,他对大英帝国军舰的战斗力有绝对的自信,他担心的不是这个。李泰国瞪大一双牛眼,“那你在担心什么?”他觉得回国转了一圈,这个一向唯唯诺诺的下属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听话了。父亲说出了他的忧虑。随着卷入中国政坛日深,以他对大清国中央政府与地方势力相互关系的了解,他担心这样一支完全由洋员组成的舰队不会被总理衙门接受,可能还会掀起轩然大波。李泰国说:“你这是危言耸听。”
父亲说:“大清国给各舰预定的编制人数,为中级兵舰洋员三十人,华人一百人;小型兵舰洋员十人,华人三十至四十人。你在英国私自招募了六百兵员,全是外国人,这怎么跟他们交代?再则,根据你与阿思本上校签订的协议,这支舰队的性质实为‘欧洲—中国海军’。且合同规定的四年中,阿思本虽属中国雇员,但只服从你一人的调遣,不受中央和地方节制,他们会答应吗?在我看来,这个协定不仅措辞笨拙,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对中国主权的明显威胁。中国人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愚蠢,你这种操之过急的做法,只会过早地暴露英国人掌控中国海军的企图。”
李泰国咆哮了起来:“没你说的那么严重,这些黄皮肤的野蛮人懂什么!”在那天晚上的日记中,父亲这样发泄对老上司的不满:“他看上去比过去瘦了。他变化极大。事实上,他变得如此英国派,以致我担心他同中国人共事将是非常吃力的。他不会迎合他们的意图,他一定会坚持己见。他一定会说教,而不作解释。天哪!如果所有事情都变得一团糟,所有人都吵起来,我不会感到奇怪。”
5月中旬,父亲和李泰国、金登干还有一个叫包腊的海关新手从上海前往北京。他们坐“皇后号”先到天津。父亲和包腊彼此印象不错。这个来自约克郡的二十二岁的小伙子身上充满着抑制不住的活力和冒险气息。而包腊也钦佩代理总税务司的年轻有为。至于那个伦敦办事处的金登干,父亲早就打定了主意,日后一定要把他延揽到自己手下。此人精干,忠诚,日后必能倚为臂膀,堪当大用。月底,船抵天津,稍作停留后便向京城进发。有一辆牛车装满了他们采购的面包、啤酒和葡萄。出发前李泰国又吩咐他的秘书买来两匹马,以备忍受不
了牛车的颠簸时可以换马来骑。包腊日后这样回忆一行人出发时的情景:
“一队牛车,共十二辆,另有三匹马,供牛车坐累时骑用。当一切备妥——牛车在外面等着呢——的时候,我们成了一支古怪的旅行队。牛车看起来和我们祖先时代经常来往于约克郡和伦敦之间的大篷车完全一样。去北京要四天路程,由于天气酷热,沿途尘土飞扬,一路没有客栈,这种旅行实在不令人羡慕。”
几日后,一行人抵达北京。李泰国安排金登干进了总税务司署任一名财务稽核文案,这让包腊很眼热。
几天后,父亲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李鸿章把李泰国透露给他的关于舰队规制的情形报告给总理衙门时,大臣们坚决不同意让一个英国军官掌握舰队指挥权。文祥甚至这样说,如果让这样一支不伦不类的舰队开到北京来,我们大清国就退到关外去好了!
6月8日,在总理衙门召开的首次联席会议上,李泰国带来了各种公文的文稿和就舰队购置经费给恭亲王的上呈。但那天的交谈并不十分热烈,文祥、董恂、崇纶、恒祺、薛焕五个总理衙门的常值大臣就像戴上了面具一样,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客套而戒备的笑容。由于亲王不在场,整个会议有点草草了事走过场的味道。尤其是话题一涉及舰队,大臣们都约定好了似的集体冷场了,没一个人说好,也没一个人说不好。
李泰国问文祥大人,是否已把他提议的由总理衙门向各个口岸委派一名监督的建议呈请给恭亲王。文祥说:“已向亲王殿下口头提及此事,但要实行此事眼下还有许多障碍,起码在我看来,实在没有什么必要采取这一措施,因为目前充任监督的地方官员,在征收外国税款方面,完全听命于总理衙门。”
李泰国说:“有一件事我已经下了决心,那就是在规定日期之后,我将为总理衙门而不是为各省官员征收税款。如果总理衙门不同意我的建议,我将请辞总税务司一职,并敦请英国公使撤走中国海关里所有的英国人。”他又补充说,“我会再写一个上呈向恭亲王提出此事,这么做不是向尊贵的亲王殿下发号施令,而只是我本人以后继续效劳于大清国的一个条件。”
文祥说:“最好把意见以节略的形式由总理衙门提出吧,不必作为上呈提出。”
李泰国傲慢地说:“事实上,我准备写给亲王的这封信,不是上呈,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不是中国官员,是一个中间人,是一个请来帮差的英国人,是中国请来代办某种你们自己不会办的事务的,因为这种事务涉及巨大的经济利益,所以我的地位很高,起码和在座诸位大臣平起平坐,有权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闻听此言,其他总理衙门大臣纷纷插话对李泰国进行帝国官场知识的启蒙。薛焕曾在上海道台任上干过,和其他廷臣不同,算是从基层上来的。他语带讥讽地对李泰国说:“尊敬的总司大人,我们自然一向是十分尊重您的。但话说回来,按大清官制,差役是无权的。总司大人如果打算要有权,就必须担任职位,而担任职位就包含一定的官阶和称呼方式,比如,可以考虑从正七品干起。”
这场并不愉快的交谈被法国公使馆翻译丰大烈的到来打断了。不经任何人通报,此人突然闯入会议室,实在令人吃惊。没有一个大臣招呼他坐,这个无礼的闯入者毫不客气地拖了一张高椅自己坐了下来。文祥沉着脸,把扇子放在桌前的文件上,这暗示着首次联席会议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