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他都跟了我八年了,想不到竟是一个密探!”李泰国气呼呼地说。父亲说:“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即便此人真是一个密探,我们也不能开除他。”“他竟然把我叫做夷,这不是太过分了吗?”李泰国叫了起来。父亲微微地笑了:“这是这个国家的人称呼外国人所用的一个正当字眼,我看没必要大惊小怪。”
约定会谈的日期又到了。父亲早早赶到总理衙门,这次,总署的常值大臣文祥、恒祺、崇纶、董恂都在座。不一会儿,薛焕也来了。下午三点,李泰国坐轿到达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听差们在大门口把他拦住,并大声吆喝着要他下轿。“哪一国的人?”一个章京出去解释了一番,才见李泰国通红着脸进来了。他显然认为,这是总理衙门在故意刁难自己。
这天的会谈,主要是听李泰国解释他与阿思本上校的合同。在解释过程中,李显得很不合作,他的态度既不情愿,也不善意。文祥听了一会就生气地站了起来,说:“如果你说舰上不得用中国军官,那我得说我确实怀疑你,你必定是对我们的兵权有某种不轨的图谋!”
父亲打了圆场,李泰国才稍微仔细地和他们商谈了合同细节。有人端上笔砚,董恂边听边记,用他一手漂亮的书法就各条款写出一些批注。
讨论到舰队的指挥权问题,薛焕说:“我要再次向李泰国先生重申我们的主张,阿思本必须受督抚的调度,款项提供的方式,也必须听我们的。”
李泰国立即说,他绝不同意薛大人说的第一点,至于第二点,也必须按照他的方式,即把税款交到一家他指定的外国银行。文祥说:“请总司大人听一听恭亲王今天上午所说的话吧。恭亲王说,您李泰国先生坚持许许多多的要求,讲了许许多多的话,他很想知道,您是否允许他本人就此事讲一点点,就讲几句?”
李泰国打断他说:“我必须掌握这笔款项,否则,我不放心。”他几乎是用喊叫的力气说出这番话:“让我自行其是,不要提任何问题,你们应该完全相信我,这样你们就会一切都好!”会场沉默了下来,大臣们全都绷紧了脸,一声不吭,只有摇扇子的声音,一只偶尔闯入的苍蝇的嗡嗡声,间或响起文祥压抑着的一声冷笑。这笑声是否表示他无法再容忍下去了?
薛焕打破僵局说:“关于款项,我会向恭亲王汇报后再作答复。”父亲示意李泰国,舰队的指挥权可以做些让步了,因为不管书面上怎么写,中国当局不会单方面命令阿思本做任何事的,肯定都会与他商量。于是李泰国说,他愿意让一步,只要在款项上满足他的要求,其他事情他都答应。
这天晚上,英国公使馆翻译威妥玛、李泰国和父亲三人共进晚餐。威妥玛走后,李泰国说,他再也不能容忍类似今天这样的无礼待遇了,他将请求到领事馆工作,要不就回国。他极快的语速中时常出现“绝不容忍”、“我要不就不是人”这些狂暴的句子。父亲劝他心平气和地思考一下这件事情,只有双方都让步,事情才能有所进展。父亲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李泰国一开始提的要求显然是荒谬而过分的(当然他也有份)。能够争取到这些要求自然再好不过,但李泰国性格上的缺陷,他的傲慢与恫吓的语气,他的言必称大英,他的以英国公使名义的恫吓,已经使总署对他抱有深深的怀疑和敌意,他不得不全面退却。而总署对自己,好像也颇有责怪之意。
他找到文祥诉苦说:“当你责备我的时候,你认为我就没有困难吗?这件事是由我首倡,现在变成这样子,我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但我要告诉大人您,并希望能通过您转告恭亲王殿下,这些事都是李泰国作的安排,我即使想作些改变,也无能为力,因为这件事情并不是掌握在我手中的。”文祥安慰说:“亲王殿下什么都明白,请勿多虑,你还是我们的人。”
太阳把北京城内大街小巷晒得满是尘土,一脚踩下去就漫到鞋帮子。偶尔下一场大雨,空气是凉爽不少,却让街上满是水洼,马车驶过就溅起好大一片水花。整个六七月间,父亲几乎天天都奔走在总理衙门的各个大臣间,希望就对舰队事件的处理达成共识。这些会谈,有时李泰国在场,有时不在场。他甚至说动了英国公使卜鲁斯和美国公使蒲安臣[1]先生来斡旋。给人的感觉,他已经从与李泰国共同拟议的角色,摇身一变成为舰队争执问题中李泰国与恭亲王中间转圆场的人。
斡旋一边在进行着,父亲还仍然是恭王府沙龙尊贵的客人。他去喝茶或谈天的次数不是太多,但每次去都受到王爷客气的招待。李泰国就不一样了,整个在京期间他只被王爷召见过一次。李泰国一根筋地坚持着不松口,谈判变得异常艰难。恭亲王的冷淡和总理衙门大臣们的敌意,让李泰国在北京待得索然无味。
李泰国急得嘴角烧出了泡。阿思本的舰队已经开到上海,要不要即刻北上,还在等待北京这边的谈判消息。到了6月下旬,事情似乎有了点进展,恭亲王批准了每月由海关支付舰队六万两银子。但李泰国仍不满足,他说,他要求每月九万两,如果少于这个数,他就要把军舰卖掉几艘,付清水手们的工资后解散这支部队。这威胁让文祥非常恼火。李泰国拒绝就此再作讨价还价,
“要么答应,要么拒绝,让恭亲王决定好了。”甩下这句话他就离开了。为此父亲又赶到总署和大臣们通融。文祥说,他也希望这事能早点定下来,这事害得他病了好久都不敢请假,怕被人说成是逃避责任。“在每月六万两以上,亲王最多能给多少?”父亲问。大臣们没有一个人接茬。
“能否张罗到七万五千两呢?”恒祺想了想说:“努力一下,每年八十万两应该没有问题。”李泰国听了汇报,觉得也只能这样了。他嚷嚷了一通,也平静了下来。他提
出,每月的份额是否再增加一些,作为交换,在长江流域作战的戈登的常胜军
[1]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1820—1870),美国著名律师、外交家,美国对华合作政策的代表人物。曾任美驻华公使。
中外国军官都由他来发饷。父亲告诉他,下一轮会谈时可以向总理衙门提出。
谈判拖了那么久,双方都累了。现在看起来有望结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6月底的一个上午,父亲和李泰国来到总理衙门,双方都感觉到了轻松的气氛。在花厅等候的时候,父亲把从《笨拙》[1]画报里看来的几个故事拿来跟大臣们逗乐,逗得崇纶和董恂哈哈大笑。崇纶因不久前老年得子被恭维为老风流,照例又被拿来说事。后来话题转到了董恂脑后拖着的那条油光可鉴的长辫子上。董恂讲的一个故事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先皇在世的时候,有一天问我,睡觉时是把辫子放在被单下面呢还是上面?说真的我从没注意过这个问题,一下子张口结舌答不上来。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睡觉前特地留意了这事,哪里知道,把辫子放在被单下面或上面都是不可能的,害得我啊,一整夜都没有睡踏实。”
恒祺匆匆赶到,他脸上凝重的气氛让大家都止住了笑。恒祺说,他刚从恭亲王那儿过来,亲王殿下现在怒气冲天,根本听不进话。“我告诉亲王,已经商定每年供给舰队的份额为八十万两。亲王一下子就火了,他指着我鼻子说,既然你们定下了,还来找我做什么?每月超出六万两的其他款项,你就自己找钱去吧!”
恒祺还说:“亲王说了,如果他们愿意支付戈登常胜军的军饷,那就让他们到上海和李鸿章去谈吧。各省的细枝末节都要我亲自去管,还要那些督抚们干什么!”
董恂说:“舰队都快开到家门口了,如果因为处理不好款项,我大清失去这么一支海上劲旅,那实在太可惜啦,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
恒祺说:“这事我比你还急呢。”因为明天上午他还要去见亲王,有几个文件要准备,于是便匆忙告辞了。
李泰国坐在那里,这个消息来得如此意外,他整个儿蔫了。这人素来十分骄傲,动不动就倚势压人。他丝毫不相信对方,却要对方无条件地信任他。而且老是要这要那,住要住府邸,出门要轿子。还老是发号施令不与人商量,老是指手画脚开条件,老是与人争吵。归根结底,是他自以为大清不能没有他。恭亲王的强硬态度给了他致命一击:事情并不是他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他的算盘打错了。
恭亲王的态度也大出父亲的意料。如果说在这之前出于对上司的忠诚,他一直在支持李泰国,上司的粗暴作风他也含垢忍辱认了。现在事情陷入如此僵局,他觉得无论从公平的角度还是从个人利益的角度,都有必要采取独立的立场了。
[1]《笨拙》(Punch),英国老牌幽默杂志,1841年在伦敦创刊。
“我该怎么办呢?”离开总署时父亲说了一句。文祥答非所问:“如果跑得太快就会喘不过气来,到达目的地时也就无所作为了。夸父追日,终将渴死。”沉吟良久,父亲也不知这话是说他,还是说李泰国。
第二天,父亲再去总理衙门,得到的消息是,恭亲王听了昨日谈话的报告后说了一句话:“很好,现在就去办,把体制问题解决好了,我再看看钱的问题怎么办。”文祥也表示,他会尽量想办法,每月凑足七万五千两。
这也就是说,恭亲王先前说的每月六万两份额不是板上钉钉的,从征收税款中扣除多少用于舰队费用,不是没有商量的。他好像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觅到了一线阳光,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舰队争执上的障碍看来可以消除了。那么什么是恭亲王说的“体制”呢?父亲觉得那真是一个很难理解的词。照恭亲王的意思,莫不是国家尊严的意思?因为从此前他的激烈反应来看,他担心的也正是李泰国的计划会有损于大清朝的面子。
事实上,亲王已经在作出让步了。谈判就是进退的艺术,那就不能不给他们面子。所以,父亲向李泰国建议,不要再提更多的要求,以免把好不容易有了转机的事情弄糟。对于中方草拟任命一位清军将领为“中方总统”、阿思本被授予顶戴都抚衔为“帮办总统”,统统都答应下来。
李泰国说:“我提了一些堂而皇之的要求,到最终都不得不一一放弃,真是人微言轻啊。我按照与公使先生卜鲁斯爵士商定的方法,一直强硬地对付他们,现在看来真是愚蠢透顶。我在他们的眼里肯定什么都不是了,对此还有什么好疑惑的吗?我刚来的时候,骑的是一匹异乎寻常的高头大马,现在,我骑的怕只是一头小驴子了!”
父亲开始还想着要正告上司,问题的关键是他一开始就采取了错误的立场,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中国人,和他们同舟共济,而是以一个英国官员的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使得他们有了疑心。但父亲怕说了又免不了一场争论,就把这些话生生吞了回去,说:
“中国与欧洲大不相同,地方政府仅在一定程度上起作用,帝国各省的官员,都由京中任命,并可对他们任意撤换。但一旦任命下去了,中央政府就不便对他们处理一方事务进行过多的干预,除非总督或者巡抚提出报告,控告他的下属做了什么,或者监察御史对他们提出弹劾,中央政府才能采取行动。我们要求总署往各省口岸派驻税务监督,虽说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员滥用税款,但实际上这样做的后果,会引起中央与地方的对立,甚至动摇帝国的根基,难怪恭亲王在这个问题上从一开始就拒绝我们。”
久盼的雨终于下了。连着下了两天,大街小巷泥泞不堪,城内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积水。因为争执已得到解决,人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当儿,李泰国收到了他的妻子从上海寄来的信,说他的家眷患上了霍乱,李泰国急着要赶回上海去,于是催着总署把支款所需的命令缮写出来,这样他就可以没有牵挂地离开北京了。阿思本的舰队已经悉数开到上海,他想尽快把他们带到北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