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传教士内斯特加德,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大礼帽,在飞蝗一般的子弹中跳来跳去,愤怒地大叫大喊着。他是在呼吁为自己遭受的诽谤平反昭雪。不管怎么安抚,他总是静不下来。奇怪的是子弹总不会打到他身上。使馆卫队只好把他绑住,塞住他的嘴,把他拉到马厩里。到了那边他还在呜呜地抗议。莫理循浑身脏兮兮的,总是出现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他长得健壮结实,头大脖子短,跑起来肩有些斜,一头几天不梳的乱糟糟的头发像野马的鬃毛一样飘动着,一双蓝灰色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嘴角上经常挂着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防线几度吃紧,他跑东跑西,急得满嘴都是燎泡。他急了就骂骂咧咧,骂毕盛胆小鬼,骂日本公使西德二郎像只类人猿。
赫德和莫理循一起去了肃王府。那是京城里一处世袭的房产,到肃亲王已传承了九代。肃亲王同意交出他的花园作为难民宿营地后,这座王府遭到了意料之中的洗劫,古董、贵重的工艺品以及来自亲王书房的珍藏都被偷走了。所有绫罗绸缎都被撕开,拿去做了工事的沙包。日本使馆的武官柴五郎大佐领着几十名水兵和武装教民,负责守卫王府花园。夜里常有一些性欲狂在花园里晃悠,在教民中寻找那些容易上钩的女孩子,柴五郎的巡逻队对之也无可奈何。整个王府聚集了上千难民,臭烘烘的,人挤得像“地毯上的臭虫”。许多儿童患上了猩红热和天花,还有一些染上了白喉和痢疾。因为得不到药物治疗,每天都有人死去。莫理循尝试把求救信送到天津去。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电文,然后把纸浸在油里进行防水处理,放在一个粥盘里。一个年轻的教民带上这封经过特殊处理的信,化装成乞丐翻墙而去,但被中途截住,他只好从一条下水道逃回了使馆。莫理循把这张旅行了一圈的报道贴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自6月20日以来,中国军队一直包围着使馆区。所有通讯中断,使馆区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岛。整整十天甚至不能和北堂取得联系。樊国梁主教、牧师、修女和三千名基督徒被困在北堂里,由三十个法国人和十个意大利人保护着。他们的处境非常危险,处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下。饥饿和大火威胁着他们的生命安全。美国公使馆挤满了各国侨民、妇女、儿童和基督徒难民,暴露在敌方从外城墙到皇城墙间发射的焰火之下,每天都遭到敌人的炮击。我们只得昼夜加固工事,用沙袋堆成射击孔,每到晚上就拼命朝外倾泻子弹。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在公使馆里中弹身亡。意大利、荷兰、比利时和奥地利公使馆被烧毁。法国公使馆曾一度被迫放弃,但后来又夺了回来……增援部队一直未到,大家都很焦虑。健康状况都不错。莫理循,北京,7月6日。
几天后,一个男孩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使馆,送出了一封窦纳乐写给天津方面的信。半个月后,男孩回来了,带来了一封复信,缝在外衣口袋里。信是英国驻天津领事贾礼士写的:
7月4日来信收悉,现有两万四千名士兵已登陆。凯斯利将军有望到大沽。当他来后,我希望能看到更多的行动。请尽力随时向我告知你们的情况。有足够的兵力已经上路,只要你们能够暂时保持食物供应,一切应该会好起来的。领事馆正在修缮,以准备你们的到来。几乎所有女士都已离开天津。谨向使馆内的所有人致以亲切的问候。
这封信在公使馆内传看时,莫理循气不打一处来,“要想弄清楚这些问题简直没有可能,这些军队到底是在从天津到北京的途中,还是从欧洲到天津的途中?谁的军队?有多少?照他的说法,只要我们的给养能够维持,军队就会到来,那意思好像是在暗示,如果我们的给养不能维持,军队就会返回天津啰?”
一封同样晦涩难懂的信从天津的美国领事馆送到了爱德华·康格的案头,开头一句是,“昨夜我做了一个关于你们的梦”,结尾是,“你们全都幸免于难是我最诚挚的祝愿”。
窦纳乐无奈地说:“看来除了上帝,谁也救不了我们了。”
这天中午,公使馆北侧的翰林院突然燃起了大火。火是清军放的,他们久攻使馆不下,不知哪个指挥官想出了这个点子,想让火势蔓延烧到相邻的英使馆。
使馆的一角很快烧着了,钟声大作,士兵们跑去奋力扑救,连传教士和妇女们都出动了。幸亏风向陡转,窜起的火苗没有蔓延到更多的房屋。
一墙之隔,大捆大捆帝国最珍贵的图书被扔进了池塘里,这座中国最大的图书馆顷刻间变成一堆废墟,到处都是撕毁的书页和尚在冒烟的余烬。赫德伤心地看着翰林院在大火中成为灰烬,捶胸顿足,“疯了,这些人真是疯了!”
莫理循刚才跑去救火,鬓角的头发被烧着了,现在还火燎火燎地痛。
“真难以想像,一个国家,为了报复外国人,竟然牺牲了自己最神圣的建筑、国家的骄傲和光荣,以及数百年博学之士的智慧结晶!这一场可怕的大火,是骇人听闻的亵渎神圣的罪行!”
为了保住公使馆,就必须拆除翰林院剩余的建筑,因为那里很可能再次燃起大火。被当做战利品掠走的书籍都集中交到了窦纳乐手中,把他乐得什么似的。
卫兵来报,清军在使馆不远处东安门的皇城根墙下和御河桥南西岸架设炮架。窦纳乐带人爬上教堂塔楼察看。望远镜从这个手上传到那个手上,一圈看下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死灰死灰的。
对面工事后面,有个清军举着洋铁皮的喇叭高喊,让使馆的人出来受降,否则端郡王调来的“红衣大将军”就要施展神威了。
红衣大将军是清国的头号大炮,威力无比,轰鸣声可达数里之遥,当年清军入关后攻占北京,就是用这大炮攻取了齐化门。倘若此炮一响,英国使馆的全部房屋必将顷刻之间化为灰烬,士兵不要说了,藏身使馆的数百名妇孺家眷也都要丧命。
使馆区内顿时乱成一团。
大炮怒吼了,炮口闪现的火光如同催命的鬼火,使馆里的士兵都趴在了地上,塔楼上的几人来不及下楼,也匆忙抱头蹲下。
炮弹尖利的啸音掠过头顶,这声音让人的头皮一阵阵发紧。但难以置信的是,在这般的重炮轰击下,使馆的房子居然完好无损。
炮弹越过英使馆的屋顶,又飞过前门,从草厂胡同那一带方向,接二连三地传来了爆炸声。
众人面面相觑,庆幸、惊奇、疑惑,各种表情都有。刚才命悬一线,赫德蹲下的动作太猛了一些,现在想站起来,一时只觉眼前漆黑一片,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莫理循搀扶着他下了塔楼。
后来才知道,统率北京驻军的荣禄一直反对攻打外国使馆,接到端王调集重型火炮攻击英使馆的指令后,荣禄故意命令炮手将标尺抬高了二三公分,英使馆才逃过了一劫。
那天炮弹击中的是草厂胡同一带的数家山西票号。那些票号和附近的商户受此惊吓,纷纷收拾钱财账据,逃到了北京郊外的昌平县。一个多月后联军入城,各家商号大多遭到了报复性的抢劫,惟独草厂胡同的这些商号因事先已逃离北京城,没受多大损失。后来议和时,指挥这次战斗的一个叫陈夔龙的顺天府尹这样对李鸿章说,当日炮击使馆,如果我们的炮手不是按照荣相的指示把瞄准标尺提高一二分,今日的议和,不知要增加多少倍的难度了。
枪声稀落了下去。简直难以置信,停火了!
25日那天早上,清军在北御河桥上竖起一块白色的牌子,说是传达上谕,令保护使馆,停止射击,并说使馆区的人可以来桥上接收信件。不一会,一队清军士兵给使馆区送来了成车的西瓜、牛肉、面粉和冰镇绿豆汤,说是太后的恩赏。
窦纳乐一时搞不清对方的意图,召集了各国公使商议,“难道是李鸿章收到了电报,太后采纳了他的建议?还是西摩尔中将的营救部队已经临近北京了?”
此言一出,屋里顿时吵嚷一片。
“西摩尔那支两千人的部队好像早就从地球表面突然蒸发掉了,怎么还会来救我们?”
“救援行动成了一场滑稽戏,他们没准是爬着来救我们吧。”
“我们给他取个绰号,叫西诺摩尔[1]司令吧,哈哈!”
“在我看来,更有可能是政府又恢复了理智,主和派占了上风。”
不管怎样,停火总不是坏事。遭受攻击多日,终于可以舒口气了。靠近御河的双方防线,一直进行着秘密贸易,使馆卫队从昔日的敌人手中购买鸡蛋,甚至还有步枪。中国船夫撑着临时扎起来的筏子,在御河里来回划着。英国人甚至在空地上打起了板球。一派升平气象。
[1]See-No-More,意即不见了。
一个曾在赫德的乐队中吹过号的清军士兵偷偷溜入使馆区,接受医生普尔博士的治疗。他的耳朵被他的上司在盛怒中撕裂了一半,因为他们认为他是密探。他带来一个消息,外国军队已在大沽登陆,并且已经占领天津。而董福祥的军队和部分义和团已经去阻挡联军进一步向北京推进了。
“他们一会儿打,一会儿停,打也不像真打,就像猫逗引着老鼠,捉捉放放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趁着停火的间隙,莫理循来到赫德的房间,和他探讨这个憋了许久的问题。
“肯定有什么人,一个明白事理的聪明人插手了,这个人懂得毁灭使馆将付出国家玉碎、王朝更替的代价,要给我们部分保护了。要是包围我们的军队真的下决心全力进攻,别说一星期,我看一天也坚持不了。”
“是啊,我也看出来了,对我们的进攻并未动用政府的全部军队,攻击也半真半假的,算不上竭尽全力,每当我们的防线快要守不住时,进攻就停止了。这个人会是谁呢,李鸿章?他远在广州,可能鞭长莫及吧。”
“京中的大臣们围绕着要不要支持义和团早就分成了两派,端郡王、庄亲王、军机大臣刚毅是力主利用义和团的,总理衙门大臣中,许景澄、袁昶是反战的,太后的亲信里,总管太监李莲英热心支持义和团,经常向太后说些道听途说的拳民神迹,搞得太后对这群乌合之众的法力也将信将疑。荣禄呢,又是竭力反对扶持拳民的。太后被这些人包围着,我看也是举棋不定左右摇摆,所以她一会儿给我们送上子弹和大炮,一会儿又送来西瓜、牛肉和冰镇绿豆汤。”
“总司大人不愧是个中国通,对帝国政坛各派系了如指掌。这种奇怪的半真半假的进攻,会持续到何时呢?”“或许我们会坚持到增援部队赶来,或许,未等援军赶到,我们就横尸街头了。一切都交给万能的主去裁决吧。”莫理循抬头看天空,一群麻雀正叽叽喳喳盘旋着飞过。“这么多天了,早说着援军要来,连个影子也没见着,他们不会也被义和团包围了吧。”这正是他们最担心的事。两人都沉默了。“妈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颗子弹飞来,就把我们送上天去了。趁这会儿清静太平,我们谈谈女人吧。到中国边么多年,您有过艳遇吗?”“呵,要说像猎人一样追逐女人,北京哪一个人及得上您呀!”赫德揶揄道。
莫理循也笑了,“在北京的欧洲女人,还真没一个我看得上的。可是为了解决性问题,你又不得不与她们虚与委蛇。说真的,为了释放体内那一点多余的液体,我还真尝试过多种办法,从手淫到妓院,我什么没试过?可是前者实在无聊透顶,后者呢,麻烦的是有可能染上可怕的淋病和梅毒。”
一说到这个话题,他就滔滔不绝起来。
“北京社交界的女性,大多都是缺乏教养、贪慕虚荣的主儿,无聊时可以暂时作为情欲的容器,但你很快就会厌倦她们。有几个曾对我表示爱慕的未婚女子,都是些上了年纪的淘汰货,满嘴假牙,患有消化不良的毛病,双手黏黏糊糊,完全不适合谈婚论娶。就拿我交往过的这些来说吧,波莉·史密斯,一个胖乎乎的、过分热情的女人,她的智力真是令人绝望。那个慈善家、女权主义者立德夫人呢,是个可怕的、令人讨厌的女人。前段时间在北京的女旅行家格特鲁德·贝尔,更让人讨厌。天哪,她一吹嘘起自己的冒险经历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真称得上厚颜无耻。奇怪的是我的同事濮兰德竟然疯狂地迷上了她。还有那个女高音歌唱家梅尔芭,她酗酒,满口脏话,在餐桌上讲的都是不堪入耳的下流话,足以令任何正经女人目瞪口呆。我常会下意识地把交往的女性与我的母亲相比,这一比我就觉得她们都是些有缺陷的,就像缺了口的花瓶。那么反过来说,我自己是不是有问题呢?我把女性想得太完美了,在现实中就只能永远失望下去。”
赫德说:“你这是‘圣母玛利亚娼妓综合征’,你很难和你所尊重的任何一个女性发生性关系,因为这样的女性会让你联想起你的母亲,你会觉得,对这样的女性怀有性的念头,是一种亵渎,是不洁的,因此你只能和那些荡妇、那些堕落的女性发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