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和莫理循一起跑到窦纳乐那里反对撤离行动。“这是我知道的最可耻的决定!”赫德说,“为什么所有欧洲人要统统跑光?这愚蠢的主意是谁出的?”莫理循也说:“如果你们决定明天离开,在转移过程中,这支庞大的、没有保护的车队中的男女老少都可能面临死亡,你们必须为此负责!”窦纳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他说清廷方面已答应了,会提供一百辆马车,保证撤离人员的安全。莫理循把一张义和团的揭帖扔到窦纳乐面前,“仇恨的大火已经被煽动起来了,这种疯狂排外所表现的极端信念真让人吃惊!要不要我读给你听听?”
不等窦纳乐说什么,他就念了起来,“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劝奉教,自信天,不敬神佛忘祖先。男无伦,女鲜节,鬼子不是人所生。挑铁道,把线砍,旋再烧毁大轮船,大法国,心胆寒,英吉俄罗势萧然。一概鬼子全杀尽,大清一统庆升平。”
“留,意味着可能的屠杀;走,则意味着确凿无疑的毁灭。”赫德试图说服窦纳乐,“只有留在北京,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莫理循说:“这是一项变相的屠杀计划!前往天津两英里长的车队,他们随时可以发动袭击。再说,一路上你哪里去寻找食物和水?如果你信任中国政府,为什么你派海军陆战队来保护使馆呢?”
窦纳乐为自己受到一个年轻人的指责感到恼怒:“对你的看法我不敢苟同。”
莫理循说:“但全世界都会同意我的看法。”
出来时,莫理循说:“我们已经身处风暴中,一出带有灾难性结果的戏剧就要达到高潮,这是垂死的王朝最后的喘息,我们都听天由命吧。”
这天早上,公使们起了个大早,聚在一起焦急地等待总理衙门的回音。都过九点了还没有任何回音。
他们决定继续等下去。用窦纳乐的说法,如果没有答复就贸然前往,坐在总理衙门等着大臣们召见有损尊严。德国公使克林德耐不住性子了,这个爱激动、性情暴躁的人,一拳砸在桌上说:“我去总理衙门找那帮混蛋去,我坐在那儿直到你们赶到,哪怕要坐它个通宵!”
俄国公使格尔斯建议大家一起去,而且要有武装护卫。克林德说,没什么危险,昨天和前天我派我的翻译出去过,他一点也没有受到骚扰。格尔斯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派翻译先去跑一趟探探消息呢。克林德同意了。
但后来克林德改变了主意,他吩咐备两顶礼轿,他一顶,他的中文秘书柯德斯一顶,前往总理衙门,前面由两个穿制服的侍从骑马开道。克林德坐的轿子覆盖着表示他身份的红绿两色的篷盖,他抽着雪茄,双臂斜倚在轿前的横杠上,怎么看都像去远足或野餐。赫德看着克林德坐着轿子离开,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随后发生的事情,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一种说法来自柯德斯的叙述:
轿子经过哈德门大街时,擦着了一辆载着清兵的大车。一个头戴插着蓝色羽毛帽子的士兵举起了枪,对着克林德的脑袋瞄准。柯德斯惊呼一声,但已经迟了。枪响了,轿夫四散逃命。克林德当场就咽气了。柯德斯腿部受了伤,鲜血直流。他挣扎着逃到孝顺胡同美以美会,让一个一直跟着的侍卫跑去公使馆报信。
第二种说法是,克林德是被误杀的。在他前去总理衙门途中,一个侍卫的手枪走了火。清兵以为他们先动了手,于是回枪反击,枪战中克林德不幸被击中了头部。
第三种说法则称,德国公使是死于使团内部的利益纷争,很有可能是俄国人在暗中捣的鬼。一种假设是俄国公使格尔斯暗中派人告诉端郡王,克林德要独自一人去总理衙门,建议在途中杀了他。
一支二十名水兵组成的巡逻队试图抢回克林德的尸体,但被密集的枪弹赶了回去。莫理循想带人再去抢,被窦纳乐阻止了。克林德的遗孀,一位美国中西部铁路大亨的女儿,哭得好几次晕倒在地。
傍晚,总理衙门给使馆区发来一份照会。照会称:二德人乘于轿内,于衙门附近射杀路人,激起群愤,杀死了两个人中的一个。这份照会还提醒说,公使们这个时候造访总理衙门是不安全的。
事后莫理循就此写了一篇文章,文中引用了对随行的中文翻译柯德斯的采访,称射杀公使的不是义和团,而是清兵,他们无疑是事先在哈德门大街埋伏好了的。此外,还有一个情况可以佐证公使是被政府军谋杀的。没有人向轿夫开枪,如果是义和团,他们肯定会以同样的仇恨袭击为洋人服务的中国人。
克林德的被杀,使离京计划成了一个泡影。在最后期限到来之前,各国使节,所有的妇女、儿童都聚集到了英使馆,外交职员、见习翻译以及平民们也被武装起来。此时赫德突然接到一个通报,说奥地利人守不住他们的使馆了,将在下午二时放弃并撤退到法使馆。
这打乱了原先的部署,海关大楼不得不随之放弃。下午三点,奥地利人和海关的人一起撤离,于是沿长安街的一条漫长防线几乎没作任何抵抗就放弃了。
几乎同一时间,海关大楼、邮政总局和同文馆燃起了熊熊大火。让赫德措手不及的是,他位于柴火阑胡同的居所也烧着了。赫德想带几个人赶去,把要紧的东西抢运一部分出来,被莫理循死命拉住了。“满天都是流弹,这会儿赶去实在太危险啦。”赫德只得放弃。
这场火烧毁了他多年收藏的字画、古玩、乐器,部分海关账册也烧成了灰烬。他连一套像样的换洗衣服都来不及带出。不过也有让他欣慰的,一个叫桑德克的海关四等帮办,冒着危险从着火的屋内抢出了他的全部日记。
下午四时,交火开始,来复枪的子弹在奥地利使馆和总税务司署之间的王府井大街上嗖嗖地嘶叫,飞过不远处的法国哨所的上空。一名法国海军陆战队士兵中弹身亡,一个奥地利人受伤。炮弹落在使馆前,腾起一柱柱蘑菇状的烟尘。公使馆的房子被烧着了,千禧年的那只纪念钟被用力敲响了,召唤每个人出来扑灭大火。
皇家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军士飞跑过来,向指挥官斯特劳兹上校敬了个礼,报告说:“长官阁下,战斗已经打响。”“谢谢你,默菲军士。”斯特劳兹上校回了个军礼,“告诉小伙子们,现在就把你们的枪拿起来吧!”
这天晚上,赫德在公使馆里彻夜未眠。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时亮起炮弹的弧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生命的无常。奇怪的是,此刻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远在英国的妻子,而是被他抛弃了的那个中国情人阿瑶。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她想到心痛。他想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关注着她的行踪。他知道她就在北京,就在大栅栏珠宝市街的一家宁波钱庄里。在一次宴会上,他曾远远地看到这个以前的女人。她挽着一个肥胖的宁波钱庄商人的手臂——后来他知道那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仪态万方地穿行在宴会的人群中。高梳的发髻使她的颈项显得颀长而优雅。他知道她也认出了自己。他没有勇气走近这个被自己深深伤害的女人。他不知道,在义和团放火烧了这条街之前,她是不是逃出了京城。
黑暗中,另一张飘忽不定的脸是他的儿子阿瑟。这个正在山西传教的儿子,更让他揪心,感到此生永难偿还的愧疚。他是他的影子,他在另一个方向上的自我。儿子来中国后,他只见过一面,现在拼命回忆,那面容还是模糊着,就像一张总也无法从显影液里浮上来的底片。今生今世,还能见到这个儿子吗?他会原谅自己吗?他开始给儿子写信,一封或许永远都无法寄出的信。
在海关大楼被焚毁一个星期后,那时候所有人都挤在英使馆里了,莫理循用一种不无嘲讽的语调在日记中记述了这一事件:
赫德在为中国政府服务四十年后,现在被困在公使馆中,靠马肉度日,暴露于中国士兵的枪弹之下。他的所有文件、档案、书籍和多年来收藏的珍宝就在皇宫的眼皮子下被烧毁,他养的所有漂亮的赛马都圈养在肃王府中,每天得拉出一匹枪杀后制成肉片。看到他的现状,颇有启发意义。
对西什库教堂和公使馆的全面围攻开始后,为了收缩防线,各国卫队和使馆人员全都撤退到了英使馆。英使馆的馆址原本是梁公府,在京城颇有些名气。这所宅子占地面积很大,北边紧邻銮仪卫和翰林院,再北边就是又长又宽的长安街,东边是御河,御河的对面是隶王府。除了原先的正房作公使官邸,还盖了十二幢西式楼房供使馆人员居住。但当使馆区的所有人员都集中到这里时,就一下子显得拥挤了。
英使馆腾出了房间给避难者居住。给各使馆的公使和海关的高级职员还分配了单独的房子。传教士的家眷分住在使馆的教堂和对面的大厅,部分被安置在使馆南部的两栋楼房。妇女和儿童安排在沿北墙的一排房子里。更多的教民则乱糟糟地挤在英使馆外的街道上,在敞开的排水沟边席地而眠。整个英使馆,卫队士兵加上传教士、海关洋员共计有外籍人士六百余人,如果再加上使馆和肃王府里避难的中国教民,估计有两千人左右。
很快,使馆贮备的蜜饯、通心面、牛肉、鱼子酱、咖啡都吃完了,马肉和大米成了主食。偶尔还有枪弹打下的麻雀、乌鸦打打牙祭。一百来匹赛马,每天都要拖出两匹杀掉供食用。一个开旅馆的美国商人和他的妻子把留着的最后几袋面粉也贡献出来烤了面包。
来复枪、加农炮、克虏伯炮从皇宫前的城门上、从周边的许多据点,倾泻到使馆区,义和团和清军从四面八方发起了攻击。使馆临时构筑的防御工事质量很差,装备最精良的卫队成员也只有三百发子弹。而且每个公使馆卫队的步枪型号也不一样,这就很难统筹弹药。虽说英使馆里还有四门小炮,但射程都不远,其中一门打了四发就卡了壳。义和团从附近房顶的隐蔽处向使馆开枪时,卫兵们只得躲在工事里瞭望孔的后面,尽可能节省子弹。但对方弹药充足得很,尽可以挥霍一气。有一天到了午餐时间,一个法国士兵提着一瓶苦艾酒回到工事掩体,一颗子弹飞了过来,把瓶颈给打断了。还有一个士兵,想剃剃疯长的胡子,刚拿出剃刀在皮带上磨刀片时,一颗子弹过来,就把剃刀给砸飞了。
“在围攻期间,中国人大约朝使馆区发射了三千发炮弹,他们每天都可以发射同样多的炮弹。谁也阻止不了。如果他们这样做的话,各国使馆就会立刻被攻陷。”赫德后来回忆说。
他们还不知道增援部队已经退回天津去了,还在眼巴巴地等。一个夜晚接着一个夜晚,听到远处传来的重型火炮的轰鸣,或者观察到天空中有爆炸的闪光,他们就欢欣鼓舞,相互鼓励援军就要开进城了。但一次次的失望后,他们对西摩尔将军的部队已经失去了信心。
炮弹像雨一样落下,义和团的进攻潮水般一浪一浪涌来,但有些人还是刻意保持着以前那种格调和体面。最让人发笑的是意大利公使马提奥,他每天吃晚饭前都要考究地打扮一番才来到餐厅,尽管等待着他的主菜只能是吃厌了的烤马肉,或者麻雀炖汤。那些麻雀都是被满天飞着的子弹击中落在使馆区的。最多的一天,有一个妇女捡到了十只麻雀。
自从撤退到英使馆,法国公使毕盛就像个小丑一样,成天神经兮兮到处乱跑。这位胖乎乎的前新闻记者逢人就絮叨着一些不祥的话:Nous sommes perdus(我们要完了)!最让人笑话的是,一次午夜炮击中,他穿着一件绣着红色燕
雀的睡衣躲在掩体工事里,说什么也不愿意回房间去。
还有一个公认的胆小鬼是赫德的妻舅裴式楷。一天晚上,裴式楷在外面参加巡逻,他妻子莉莉和女儿朱丽叶正在睡觉时,一颗圆形炮弹穿过房间窗户,正好落在他们房间里,幸好没有爆炸。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参加所有抵抗,只是在家里守着老婆和孩子。搞得他妻子的秘密情人辛博森——一个酷爱骑马、打猎、游泳和催情食物的英国小流氓——在背后对他咬牙切齿。赫德去看他们一家,安慰他说:“我们有一半的人会死在武力的魔爪下,还有一半人会因为饥饿吃尽苦头,一个人的一生中很少会遇到围攻公使馆这样的事件,每个人的生活里都会有一些里程碑,就把这当做我们生活的里程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