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用嘉许的目光看着他说,你如果这样做了,你会在内心里体会到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欢乐,上帝的安详将与你同在。
牧师对我刚才发笑很不满,他说那人的谵妄是因为他刚开始信,一个合格的传教士不应该暗中嘲笑,因为所有人到达上帝那儿必得经过谬误。
后来,那个当铺老板生意也不做了,经常走街串巷讲道,总是与人说,忏悔吧,因为天国就在你们手上。他还把家里的一间仓库开成了礼拜堂。
镇上的一个张姓学者,从前在外地当过小官,是当地一个书院的教师,也是被公认最有学问的人。他把我们请到他家里,说要与牧师探讨佛教与基督教
孰优孰劣的问题。我们跟着此人,来到了一个长而窄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就像一个库房,两边都堆着麦秸,中间只留出一个狭窄的过道。在过道的顶端放着一张桌子。主人面向着我们盘腿坐在那儿,他的面前放着三本书,一本是《论语》,一本是《道德经》,还有一本是佛经。
他问牧师,哪一本书揭示的是真理?牧师回答他,它们揭示的都是真理。
他又问了牧师两个富有挑战性的问题,“如果一个人被上帝接纳了,什么是他必须做的?”“为什么说基督徒有必要为人类牺牲自己?”
牧师告诉他:“基督耶稣降世,为要拯救罪人,这话是可信的。在罪人中我是个罪魁,然而我蒙了怜悯,是因为耶稣基督要在我这罪魁身上显明他一切的忍耐,给后来信他永生的人做榜样。这是圣保罗的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罪人之魁,他至少是一个诚实的法利赛人,努力按自己的信条行事。我呢,说实话,情形就大为不同了。曾经,在智性上我摇摆于怀疑主义和动物信仰之间,在道德上我是一个浪子。我嘲笑我不能理解的,我放任感官欲望,任意胡为。我是尘世的奴隶。虽然只是一口无水的井,一片暴风前被驱逐的云,我却以为自己是一个聪明人。但万能的上帝接纳了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奉了他的旨意。”
张学者拿起桌上的一本经书,故意扔到地上,大声说:“许多人对文字和印有文字的纸毕恭毕敬,而在我看来,外在的形式毫无意义。我看重的是它们表达的意义,对它们内涵的真理也深怀敬意。但如果你要动员我接受洗礼,成为一个基督徒,我的回答是,外在的仪式对我没什么意义。在头上滴几滴水或者跳进河里洗一洗,你们所说的那个上帝不会待我更好。”
牧师也激动起来:“你说得对!但问题不在这儿,关键是你是否愿意在大地上拓展上帝的天国,是否愿意救助你的同胞们脱离苦海。”
这些天听了那么多场牧师的布道,我心里越来越明亮。过去的一幕幕,像一幅幅旧画被一双无形的手推远了。我想到了被我称作父亲的那个男人,他刚来中国时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传教士,后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权力、荣耀与罪恶交织之路。我现在献身上帝,是不是在另一个方向上实现了他早年的梦想呢?
父亲啊,我是在还你的债,免我们共同的罪。
我告诉牧师,这些天里,我已经把《新约》全部都读了一遍。
他问我,当你读它的时候,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呢?
我想了想,这样回答他:“也许其中最美妙的是,一个人的心,应该成为神圣灵魂的殿堂。”
牧师为我这话流下了泪水。
离开这个小镇后,我们一路又经过高邮、宝应、淮安,再往前走就要过黄河了。在王家营的一家商行里休整了两天后,我们向着黄河进发。
时令已是12月底,北风怒号,路冻得像生铁一样坚硬。牧师的胡子上,哈出的热气都结成了冰碴。
说是河道,其实只是宽达数里的一片洼地。因为自从咸丰元年河决丰北口,这一段河道就被废弃了。行进在这段宽大的废河上,极目望去,一片黄沙。我们赶着骡车行驶在满是石头的河床上,时常被巨大的石块挡住去路。当车子陷入深坑,或碰上一块大石头,我们只好下车吃力地推。有时推得满头大汗车子也纹丝不动,只好求过路的帮忙,把车套上他们的骡子拉出深坑。牧师还有心情开玩笑,他说我们坐的车:“大石跳跃如公羊,小石跳跃如羊羔。”
车子颠簸得不那么厉害时,他轻轻地哼起一首歌:
我们在旷野荒地漂流寻不见可住的城邑我们在苦难中哀求耶和华从祸患中搭救我们领我们行走直路往可居住的城邑
渡过这段废弃的黄河故道,我们继续赶路。连续三天,一口气都没歇,五十里至桃源县仰花集,六十里至顺河集,又行六十里至红花埠,算是入了山东地界了。
进入山东境内,土匪成群结队。一天半夜,我们住宿的客栈大门被砰砰敲响。一伙赶车的让老板开门,放他们进去。他们说,一伙土匪偷袭了前面路上他们住宿的那家客栈,他们吓得赶紧牵着骡子跑了出来,车和货物都扔在那里任凭土匪们劫走了。
牧师决定把钱分开来携带,以便遭到抢劫时,不至于所有钱都被抢走。我们剩下的三块银子,每块都有拳头大,是五十两的纹银。我们把银疙瘩送到铁匠铺,加热至发红,敲成薄片,然后切割成一个个方块。花了一个晚上,我们把这些碎银子缝进衣服夹层。做好这些防范抢劫的准备后,我们就继续动身了。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带着武器,肩上斜挂着长矛、裹着红绸子的大刀或旧式火绳枪。我们沿着一条小河右边的山谷前进,时刻保持着警觉。“有土匪!”有人喊。
田野上覆盖着割去了头的高粱秆,弯弯曲曲的道路在其间时隐时现。土匪骑马向我们这边奔来,我们却看不见,因为高粱秆实在太密太高了。他们挨近了,我们能够听见马蹄敲击土路上的啪嗒声。
他们停下来的几秒钟里,周围像死一般寂静。然后,其中一个人向另一个看上去像头目的人开口了:“怎么办,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话。”我麻着胆子回答说,能听懂一点。于是他们就问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是干什么的。
牧师让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卖书的。“什么书?”他们问。“劝人向善的书。”“你是说车上装的都是书?”“是的,确实如此。”牧师回答,“我们打算送你们一些。”
牧师示意我送书给他们。我从马车上抱出一大堆书,向那些骑马的人走去,把书放在他们面前。这时我看到,他们都扣着火绳枪的扳机,但由于害怕,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们谢绝了,说看不懂。牧师劝他们把书收起来,可以送给需要的朋友,他们也拒绝了。他们警告我们,不许向官府透露他们的行踪。然后,拨转马头,朝天放了
三枪,作为给同伙的一个信号,一溜人马像没入地底下一样,倏地不见了。危险过去了。我一摸额头,全是汗。这样的惊险后来又遇到过几次,所幸性命无虞。在途中,约书亚牧师接到通知,要赶在年底前抵达北京,向浸礼会传教使
团汇报。我们加快了在山东境内的旅行。
来到北京已近旧历新年。胡同里飘荡着腊肉、烤羊肉的香气,到处都响着孩子们欢快的叫嚷声。
我们住在国子监附近的一条小胡同里,步行不远就是鼓楼大街和雍和宫。
寒冬的京城,水洗般的蓝天下,日光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闪耀。深蓝的天,赭红的墙,翠绿的柏树,阳光和投下的阴影,到处都色泽鲜明。尽管我只是出生后不久,在父亲把我们送回英国前在这座帝都有过短暂停留,虽然它还没有来得及在我的记忆中投下影子,但它对我却有一种磁力般的吸引。
走在前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耳边到处是蜂房一般的吵嚷,我有一种轻微的晕眩。当城门外走过一队长途跋涉而来的驼队时,我会久久地站着,听着驼铃声被风越吹越远。
我还去东交民巷看了海关大楼。一幢气派的英式楼房,边上即是英国总领事馆。我在铁门外徘徊,仰望它高高的塔楼。这幢高大的建筑,就是父亲在华几十年功绩的一个象征了。看着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窗口,我会想,那个叫罗伯特·赫德的总税务司大人变成了什么模样了?他应该很老了吧?
过了旧历新年,约书亚牧师要跟随主教大人去梵蒂冈述职,留下我一个人在京城。闲逛的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些英国朋友,从他们那里我得知了一件事,这件事与父亲有关。准确地说,这事与我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有关。
我的这位兄弟是父亲的正式妻子赫斯特·简的长子,他有一个中国名字叫赫承先。他在英国上大学的时候与一个小镇上的姑娘恋爱,遭到她母亲的反对,他转而寻求在中国的父亲的支持,也遭到反对。他忍痛与这姑娘分手,去年来到中国后,在父亲的安排下,花钱在顺天府捐纳了一个监生的资格,延请了京城名师教他攻读八股文,准备参加中国的乡试考取功名,最后因为生员们检举,被取消了考生资格。此事一时在京城外国人圈子里成为笑谈。
我忽然起了去会会这个同父异母兄弟的念头。我让一个朋友带口信给他,他同意了。
4月的一天,赫承先应约来到前门外的一家茶馆。他穿着一条雪白的亚麻布裤,一件水手穿的藏青色上装。一个大男孩,咧嘴笑时露出白白的牙齿,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
坐在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但他又是与我在血缘上有着特殊关系的人。这让我很不自在,干坐了好一会还不知从何处开始话题。
赫承先突然笑了:“我知道你,尽管我才第一次见到你。但事实上,我就像左手了解右手一样了解你。”
“是吗?”我相信这个大男孩没有说谎,“在伦敦的时候,我也早就知道了你们。你,你的妹妹埃薇,还有诺莉,我们是一棵树上结的果子,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尽管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没错,我们有同一个父亲。往更早里说,我们的先世都是威廉二世属下的一名军官——这位伟大的祖先在1690年的爱尔兰战争中立了战功,被赐予基尔莫里阿蒂市镇的土地。但我跟你,还是不一样。”
“是吗,你认为你们的血要比我们高贵吗?”
“的确如此。我是赫德家族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从我的父亲被女王陛下封为男爵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是个贵族。而你,只能永远是个流浪汉,一个没有身份的下等人。”
“谢谢你的提醒!”我高声叫起来,又觉得在一个大男孩面前表现得如此愤怒实在可笑。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告诉他,“你以为我有多在乎你说的那个贵族头衔吗?你怕我夺去你理应得到的那份世袭头衔吗?你错了,我既已献身上帝,世俗的名声在我看来就如粪土了!”
“你看,我们两个一见面就吵。牧师,你不是在中国内地传教吗,怎么跑到京城来了?如果你有兴趣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很乐意为你做导游。关于北京,我知道些什么呢?对了,一个前些年来到北京的法国医生这样对我说:北京是一件神秘建筑的杰作,它像一块棋盘坐落在黄色平原的北部,四周是几何形状的城垣,城中大道如织,笔直的街巷把它切成方块,形成一座大城……皇宫正中,深居着一个人,他便是皇帝,大地之主,天之骄子。光绪乃是他所统治朝代的年号,他所居住的地方,便是神话般的紫禁城。但这个尊贵的年轻人其实只是一个权力的象征,一个傀儡,帝国真正的权力操纵在她的姨妈、一个老妇人的手中。”
“所以,你不惜花钱去打通关节,准备去参加帝国的文官考试,像你的父亲一样,一步一步爬到权力的顶峰?”
“我的确崇拜权力,崇拜英雄,但我并不想像一只小爬虫一样,在帝国的官场上一级一级往上爬。这一切,说穿了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安排。他总以为,他像一个好导演一样,能安排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实际上他的导演水平糟糕透顶。见他的八股文的鬼去吧!”
我微笑着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抱怨,“是的,我听说了你在英国时和那个姑娘的事。那个可怜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叫吉尔森小姐对吗?这不幸的经历让
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们的生活已经让他给毁了,他不能再毁了你,所以我来了,我想你会需要我,需要仁慈的主的安慰,不是吗?”
“你错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我未来的幸福不在他的手中,也不在上帝的手中。我决定了想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最可怜的人,不是我,是他,是那个固执地导演我们生活的老头。”
“他可怜?怎么会?他一直那么的说一不二……”
“你并不了解他。十多年来,他一直那么孤独,我敢断言他患上了无法治愈的忧郁症……他现在尝到子女们反抗他的滋味了。第一个反抗他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埃薇。两年前,我母亲在回国十多年后,忽然心血来潮要来北京。最后她当然没有成行,理由很堂皇,我和诺莉的学业都不能中断,而她又不能丢下我们不管。真正的原因,是那年夏天我和吉尔森小姐恋爱了,她要留在国内阻止我和吉尔森小姐见面。最后,是埃薇一个人来了北京。对一个十多年来过着单身生活的父亲来说,这个大女儿的到来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呀。他太想和家人在一起了,太想沉浸在那种所谓的天伦之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