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芹的哥哥带着元泰盐铺的一帮伙计赶到了医院里,这群乡下人一进来就把医生和护士赶得远远的。那个年轻人跪倒在他妹妹的病床前,他摸她的脸,眼睛,鼻子,嘴唇,好像这样就能把她唤醒。他用床单把她裸在外面的小腿裹起来,又脱下外衣盖上她的脸。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好像我是一团虚无的空气,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把小芹抬到楼下停着的大车上。我刚追下去,他们就围上来推推搡搡的,开始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我。拳头夹杂着木棒,砰砰地落在我身上,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疼痛。小芹的哥哥出手最狠,他一拳就揍出了我的鼻血。我咧嘴向他笑笑。我想我的笑容一定非常狰狞和可怕。又一根木棒向我飞来,我几乎是欢快地迎了上去,随后,我听到了身体里面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他们把我拖出医院大门。玛高温先生想上来阻止,让他们一把推开了。他们把满脸血污的我绑起来,一边一个架着往知府衙门走。“杀人者偿命!”我听到他们喊。路人纷纷向我扔石块和牛粪。有一刻我觉得我飞了起来,我的灵魂飞了起来。
在府城大牢里关了两天两夜,我被放了出来。连过堂审讯都没有,衙役们就让我出来了。在大牢外的空地上我看到了马士先生。对此我一点也不吃惊。
我没有与他打招呼,神情恍惚地向前走。马士先生叫住了我:“你难道连道谢也没有学过吗?”
“您为什么要让他们放我出来?”
“因为你是阿瑟·哈特。”马士先生拍着我肩膀,“年轻人,我早就警告过你,少跟那些中国女孩打交道,现在你尝到苦果了。我希望你吸取这次教训,再也不要招惹她们了,你惹不起的。”
我继续往前走。
他追上来说:“那些苦主,拿到钱已经走了,你也离开这座城市吧,这里你不能再待了。”
我来到这个城市的三江口,不远处的江厦街全是做生意的中国人,他们精明而勤劳,一个个脸上挂着生意人特有的那种笑容。他们怎会知道一个异乡人的悲伤。
从南面和西面流来的两条大河在这里交汇,再合并成一条叫甬江的河流向大海。宽大的河面上,海水和和淡水交接处有一条土黄色的分界线。浑浊的河水吐着白色的泡沫一直奔涌到我脚下,舔湿了我的鞋子。白色的鸥鸟如同一只只明亮的梭子,在河面上飞,在我的头顶上飞。
水里浮现出小芹的脸。她黑睫毛下的双眼汪动着春波;她故作嗔怒地嘟起粉红的小嘴,尔后,嘴边收紧的线条全都绽放了开来,笑得如同春阳下的花朵一样。这张脸,与安娜的脸重叠了起来,这张脸,与我在梦中想像勾画了千百遍的妈妈的脸重叠了起来。这张脸上汇集了我爱着的世上所有女性的特征。她们全都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美丽。
我一想起她躺在我臂弯里香销玉殒的样子心就碎了。她睡着了,勾着头,黑色的长发垂下来掩着没有血色的脸,永远地睡着了。“你的身体里有个海。”我当时笑着这样说她。“说我死吧,让我死吧!”她喊着,黑发像无数小蛇飞了起来。她死了。她带走了我的爱,带走了我所有的梦,也带走了我对她的许诺。我曾经许诺,要带她走,去看伦敦的大桥,去爱尔兰波塔当的祖居地,和她一起住在墙上到处都是鲜花的小屋里……我后悔这许诺太言不由衷,甚至没有想到去真正实施。
她的脸在水上越漂越远了,我哭喊着你等等我,小芹你等等我。我连滚带爬地追上去,等我醒悟过来,水已经漫到我腰际了。深秋的河水已有了刺骨的凉意,可我浑然不觉。
一个人在岸上用怪模怪样的中文向我大声喊,你回来!
我一愣怔,正要往回走,脚底一滑,整个人扑倒在水里。我不会游泳,呛了两口水,头胀得厉害,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绝望地扑腾着,四溅的水花迷离了我的眼睛。恍惚间一只手臂伸向我,我死死地抱住,回到了岸上。
拉我上岸的是一个英国传教士,他自我介绍叫约书亚,是威尔士卡马逊人,浸礼会的传教士。他来中国的经历听起来很神奇。在家乡时,他在一个礼拜堂听布道,仿佛听到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对他说,去东方吧,收获灵魂去吧。
于是他来到了中国,先在广州,又到厦门,后来到了宁波。这天,他从江北岸教堂出来,正好看到我向河里走去。
“我没收获到一个异教徒的灵魂,却没想到在这里救了一个同胞的命。”他自我解嘲说。
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向他说出我的悔恨,说出我在这个世界经受的所有委屈。我说啊说。我一个劲地哭。我有那么多的泪水,好像整个一生的泪水都蓄积在内心,成了一个湖,现在一个劲地流啊,流。
“不要哭,孩子,她是去了永生的天国,一个我们所有人都要去的地方。等到有一天,跨过了生命的子午线,我们所有人都要在那里和亲人重逢。但我们不能自己去寻找死亡,如果我们爱上了死亡,陶醉于它的魅力,我们在生命的黎明就没有一席之地。我们就会变得像深水里的鱼,由于习惯了黑暗而没有了眼睛。”
“重新跨入那条河吧,我为你洗礼。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你第一次下河是赴死,现在是庆祝你的新生。孩子,像我一样做,在纯净的水中向上帝表达你的信仰吧。”
水顺着头顶、颈脖流下来,现在我真切地感觉到了刺骨的凉意。过去的日子像沙上的房子轰然倒塌。上帝在我出生的那天就离开了我,后来那么多年,他让我像一只软木塞一样漂在这世上,没有爹也没有妈。曾经,我憎恨他,像憎恨那个给了我生命又把我放逐的男人。我情愿相信,这男人是不存在的,上帝是不存在的。
哦,原谅我说出这些渎神的话吧,让潮水带走我所有的怨怼和仇恨吧。
约书亚牧师说:“从今以后,你要学会爱人,爱所有的人。你要相信,你爱人多少你就多少是神,你恨人多少你便多少是魔鬼。”
“如何去爱所有的人?”
“你知道怎么做吗?没关系,我来教你怎么爱。我每次只爱一个人,就如同我现在爱着你一样。之后,当我与一个农民在一起,我就爱这个农民。或者,我与一个不幸的女人在一起,我就爱这个不幸的女人。第二天醒来,我又会爱上另一些人。一次爱一个,这样我便可以爱所有的人。”
牧师的这番话突然让我感到,上帝就在我的体内走动,连同这黄昏三江口的潮汐。当夜幕降临,他会和我一起变暗。当天边微露晨曦,他又会和我苏醒过来的身体一起变得明亮。他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永驻在了我的心里,在我来到这世上二十八个春秋后。
约书亚牧师看不起那些在沿海商埠城市里以传教为幌子花天酒地的人,认为他们是在自甘堕落。
“一个浸礼会教士,应该拒绝尘世间的一切享乐,随时准备着过一种自我牺牲的生活。他怎么可以像猪狗一样,只知道吃喝、嫁娶呢。”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他准备去中国内地传教,穿当地人的衣服,住土著的房子,同他们吃一样的饭菜。
“你看着吧,总有一天,那些灰色的、破败的村庄,都会成为流着奶与蜜的土地。”他还说:“上帝会救我们脱离险恶,不教我们遇见试探,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他人的债。”我们租了两辆马车,离开了宁波府,一路向西。计划到了省城杭州后,再坐京杭大运河的船北上,在沿途的市镇散布福音。
我们的行囊很简单,除了一些日常用品和换洗衣服,车上满载的是《福音书》和宣传教义的小册子。约书亚牧师最为珍视的是藏在羊皮口袋里的一本八开本的《圣经》,他总是随身带着。还有一只小药箱,装满了奎宁、金鸡纳霜和用来止痛的鸦片酊。牧师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看样子是一种神经官能症,发作起来脸部肌肉突然痉挛,他说就像闪电抽打在脸上一样。实在忍不住了,就只能服用小剂量的鸦片酊止痛。
船到上海,为了以示与口岸城市里那些没有信仰的传教士们的区别,约书亚牧师坚决不在上海登岸。在东门外泊过一晚后,即前往青浦县,向着昆山、苏州方向进发。
从苏州、无锡至常州,运河两岸的这些城市,都建有一些礼拜堂,那是好几代的传教士在中国苦心经营的结果。当地少量的中国教徒定期在里面读经,做弥撒。我们在那些城市的小礼拜堂布道,听者寥寥,很少有人愿意进礼拜堂来听外国人布道。那些进来的,大多是来自农村的苦力、偶然路过的流浪汉,他们大多是出于好奇。
约书亚牧师尝试以街头布道的形式传播福音,但取得的成绩实在不值一提。有一次,他在一个县城的大街上布道,边上一摊耍猴戏的,围观的人要远远比我们这里多。看着牧师嘶哑着嗓子,额头青筋暴起的样子,我真悲哀。蚁蝼一般的众生啊。
船过长江,渐近扬州,愈往北行,天气愈冷,两个南方的马夫以没有带足衣物为由,再也不肯北行,我们只得结了账,让他们回去,另外从当地人那里买了两匹骡子。
牧师提出离开运河边的城市,到集镇和农村去。他的理由是,在穷乡僻壤的穷苦人更需要主的福音。再说时令已是秋末冬初,农闲时节,农村有许多地方都有规模盛大的集会。村民们排着长队,挥舞着彩旗,敲锣打鼓去庙里进香。朝拜活动结束后,再去赶集。他想试试在人多的地方布道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在一个叫二道桥的地方我们上了岸,继续西行,天黑前我们赶到一个叫邵伯埭的镇子。我们决定在这里找房子住下。没想到整个镇子像被捅了马蜂窝一样反对我们住下。他们推出一个老秀才跟我们说,有各种神仙护佑着他们,他们不需要再增添一个叫耶稣的神仙。因为庙里神仙的牌位都已挤得放不下了。
最后,或许出于对我们的同情,他们同意我们在镇东的一间空房子里住下。但他们事先警告说,这幢房子闹鬼,已有好多年不住人了。我们牵着骡子向这幢传说中的鬼屋走去,背后,一些藏身在黑暗中的男孩子偷偷向我们投掷碎石和土块。
到了晚上,铜盆一般黄澄澄的圆月从镇东山冈后面升起。庭院里的竹子被风轻摇,发出簌簌的响动。一想到他们说的闹鬼的事,真有点汗毛凛凛。
牧师气定神闲的样子真让我惭愧。他说,意志薄弱的男人和女人就像风中的芦苇,一个关于房子闹鬼的谣传都会支配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失去判别事物的能力。
“牧师,你怎么做到在这绝望的处境里泰然自若呢?”
“阿瑟呀,我们越是无望,就越有望。”
我问他:“我们每个人都能走到上帝那里吗?”
“孩子,上帝是仁慈的,一切忤逆都将在耶稣仁慈的眼光里闪烁消失,就像一滴水在一个白热的火盆里消失一样。”
“可是我总忘不了,我的手上全是她身子里流出来的血……”
“圣经上说,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
像是对牧师过于乐观的捉弄,第二天一早,我推开大门时,发现门上涂上了各种污秽之物。那一定是那帮朝我们扔过石子的小子们,晚上借着夜色的掩护,溜到我们大门口干的。
第二天,牧师从镇上采购来许多大米。他上街布道时,边上放了一只米袋,逢到有人来听他布道,他就让我送吃的给他们。但他们没一个认真听的,一次次的来只是为了领到那份吃食。
他们说看到过鬼,看到过鬼魅附体,从来没有看到过上帝显灵。他们问,
上帝是什么样的,你们看到过吗?牧师这样向他们宣讲耶稣基督的圣迹:
“我就像海中的盐味,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却看不见它;我是花儿的芬芳,你把花掐下来,但它已远离了你的把握。人们认为我居于有形之物,但他们在任何有形之物里都找不到我的踪迹。偶尔他们会与我照面,但他们却不知那就是我。那些能认出我的人,才是我真正的信奉者。那些能够被分裂、赋形、杀死的都是具体之物,但我是那惟一的整体,渗透一切,却没有形状。你抬起头,向高处找我,却不知我就在下面。你在前面寻找我,紧紧地追逐我的踪迹,却不知我在你的身后。在太阳底下所有奇妙的事物之中,最伟大的奇迹是永远存在的客观真实。我是物,物是我。我存在,又不同于物。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我存在,世界与我一分为二。我就是圣父,圣父就在我身上。我既不休息也不行动。那些真正信奉我的人将获得人生的准则。那些热爱永生的上帝的人将成为永生的灵魂。那些不信奉我的人只是行尸走肉。”
终于有了第一个受洗者,他是镇里当铺的一个老板,瞎了一只眼睛。他以前做过马贼,又当过太平军。他解释前来受洗的原因,是因为他常常梦见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向他索命。
在镇郊的一潭湖水里我们为他举行了浸洗礼。受洗的现场吸引了一大批围观者。当铺老板一回到岸上,不顾衣服滴着水,就向围观者解释仪式的意义。
牧师布置他每天背诵《马太福音》中的段落,一段时间后,又让他背《启示录》开头部分的章节。有一天,他突然跑来,两眼闪闪发光,喊着:我看到他了!我看到我们的拯救者耶稣了!
“他是什么样子的?”我们问他。
他栩栩如生地描绘起来,跟《启示录》中上帝的形象相去不远。我在一边听得暗暗发笑。
“他对你说什么来着?”
“他告诉我去讲道,悔过,他还说天国就在自己手上。”
“你打算这么做吗?”
“我怎敢违背主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