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薇还没有出发,他就一次次地打电报催问,什么时候上船,谁会去码头送她。我们告诉他,埃薇是由他最要好的朋友金登干的大儿子金真备陪同去中国。埃薇动身后,他又好几次来问,船到了什么地方,埃薇喜欢吃什么,等等。几个月后,他满心喜欢地在北京见到了分别十多年的女儿,却没料到埃薇一见他的面就宣布要结婚了。新郎是英国驻华使馆的一等参赞宝克乐,一个比埃薇大二十岁、有着三个孩子的鳏夫!他不知道埃薇是早有预谋,还是到了北京后和那个老鳏夫偶然相遇一见钟情的。好不容易盼来的女儿,刚在眼前晃了一下,就要成为别的男人怀里的宝贝了。这让他又是妒忌又是难受,他实在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同意这门婚事了吗?”
“尽管新郎那么老了,但他更看重的是,宝克乐出身名门,又有相当的地位。他那时写给老朋友金登干的信特别伤感,他说,埃薇尚未订婚时,什么都令人愉快。但自从她心有所属,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她。可他还是热心地为埃薇筹备婚礼,去上海和天津定制结婚礼服,托人从英国采购物品……”
“埃薇真是好样的。”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想着他的另一个女儿,安娜。他像操心埃薇的婚事一样操心过安娜的婚姻大事吗?
“说来令人悲哀,就在埃薇满怀幸福要去做那个老鳏夫的新娘的那些日子里,和她一起来中国的金真备却得了伤寒。等埃薇度完蜜月回来,金真备已经死了。”
“因为金真备爱上了埃薇,对吗?这真是一个凄惨的故事。”
“我可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好一会。“你来了,我却要走了。
我已经订好回国的船票了,下月初可能就动身。”
他那张稚气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伤悲,低头抽泣起来,“在这里我天天做噩梦,梦见我的未婚妻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我太想找个人倾诉了。如果你愿意听我说完它,我想我心里会好受些。”
“1892年初夏,为了庆祝我考上牛津大学,妈妈带我们全家去布赖顿度假。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小城,我们度过了整个夏天。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吉尔森小姐,陷入了一场热恋。
“她大我三岁,是一个牙科医生的女儿。她太美了,我没有理由不爱她。很快我们在妈妈的眼皮子底下接吻了。她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毕竟我才十八岁。皇后大道、古堡广场、皇宫码头、老船饭庄,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相依相偎的身影。当夏天的夕阳给滨海大道奶油色的建筑涂上美丽的金边时,也照出了她脸廓上细细的一层毛,看上去真是娇艳无比。英吉利海峡的风拂动她美丽的长发,我真想在那一头芳香的头发的覆盖下死去。
“夏天很快结束,我也开学了。我无心学业,经常偷偷跑出去和吉尔森小姐约会。一般是她来伦敦,有时我也会坐火车去七十公里外的布赖顿看她。几乎是在意料之中,我没有通过第一学年的考试。我在牛津大学过着的放荡生活也传到了父亲耳中,你知道的,他在伦敦有很多耳目。父亲写信告诉我说,醇酒、美人、雪茄都是美好的,但在你这个年龄,越少和它们发生关系越好。
“那时的我已经完全被吉尔森小姐迷住了。自从这年夏天,在月光铺满的沙滩上,她的手引导着我的手指走遍她全身,我就离不开她了,我的梦里也都是她的影子。我们秘密订了婚——当然不能告诉双方父母,因为我才十八岁,吉尔森小姐才二十一岁,不到法定订婚的年龄——约定一待我结束学业就结婚。要是妈妈不同意,我们就一起私奔。
“我几乎一直在赶火车,从伦敦到布赖顿,又从这个海滨小城赶回伦敦,对两地间的火车班次,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有时我到火车站送吉尔森小姐回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和她跳上同一列火车。我们如胶似漆,只恨聚少离多。这就是我们苦涩而甜蜜的爱情,散发着车轮与铁轨摩擦的铁腥味,充斥着火车咣当咣当单调的摇晃。这种乱离之感时常会让我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
“有一次我和吉尔森小姐坐火车从布赖顿回伦敦,在火车上遇见了我的舅舅裴式楷。我们坐的单间车厢,正好与他对门,这样我就不能不与他打招呼了。我向他介绍吉尔森小姐,说是我未婚妻。我记得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裴式楷舅舅的嘴巴张成了吃惊的O形,只是碍着生人在场不便当场发作。在车厢过道就我们两个人时,他问我,这事你妈妈知道吗?我说,这是我的私事,有必要让她知道吗?看着他呆愣愣的样子我暗暗发笑。我想妈妈第二天就会知道我有一个未婚妻了。这也是我灵机一动想到的,我有意要试探一下她的态度。
“我的心思全让未婚妻占满了,第一个学期我竟然没有给父亲写过一封信。他隐约听到了一些我的传闻,以为我过着的放荡生活拖垮了我的健康。他写信给他的代理人金登干,要他代为管教。后来我知道,就在我没有通过考试的消息一公布,金登干、裴式楷、我妈妈,还有父亲在伦敦的律师霍金司就聚在一起商量我和吉尔森小姐的事了。他们认为,我没有通过考试,不是因为我笨,实在是因为我的心思全在那位小姐身上了。看来我真的让他们头痛了。他们商议的结果是,以妈妈的名义给父亲发一封电报,告诉他此间发生的一切。
“那个包打听金登干还给他在北京的主子报告说,我已经送给吉尔森小姐一个订婚戒指和一把带锁的手镯,钥匙掌握在我手里,也就是说,吉尔森小姐戴上的手镯未经我的同意就取不下来。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他们认为这一事件中最伤脑筋的是,吉尔森小姐的父母已经知道了订婚的消息,而且没有提出反对!
“出乎我意料,父亲对此事的反应倒是十分冷静。或许是我的行为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他年轻时的经历你应该有所耳闻吧?他回信说,考试不及格虽然让他恼火,但那不过是我和我的导师们的耻辱。他认为,恋爱不一定与事业水火不容。得悉我恋爱的消息他一点也不感到忧虑,反而有一种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欣慰。他还直接拍电报给我:鼓足勇气,再试一下。
“对父亲的电报我不知如何作答。说实话,对能不能通过6月份的考试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的功课落下太多了。金登干建议我,对父亲的电报应该作出这样的答复:将全力以赴。金登干还要我不要把他看做一个‘老家伙’,他说,他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他表示,非常愿意在我需要他的时候向我提供建议和帮助。但我和妈妈的关系却走入了绝路。
“她对我未经她许可就与一个姑娘订婚耿耿于怀,她怪我什么都不跟她说,向金登干抱怨我对她的不信任,对于我一次又一次往布赖顿跑,她更是表现得十分愤怒。她的控制欲太强了,从小,我和埃薇、诺莉都很听她的话,我们从来没有违拗过她的意志。她怎么就不想一想,儿子大了,总有一天会有另一个女人取代她的位置。尽管吉尔森小姐出现得早了一些,但这一天是迟早要到来的呀。金登干只好劝慰她说,一个男孩子有许多事情可以告诉他的父亲,但是微妙的感情会使他不敢告诉母亲。我变得很少回家,回了家也与她没什么话说。妈妈素来好强,我成了她一生最大的失败。和妈妈搞得这样僵,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让舅舅转告她,我要到中国去见父亲。
“平心而论,对于我和吉尔森小姐的恋爱,开始的时候父亲一直表现出作为家长难得的宽容。在写给金登干的信中,他甚至乐观地预言,‘这一对可能非常相称’,如果进行干预,没准是在破坏一桩好事。
“他让金登干转告我: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愿意,你就结婚,我怀疑这样做是否理智,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只是,在你追求家庭幸福前,想一想生活来源。因为你知道,必须由你自己维持你的妻子和家庭的生活。他说他是赞成早婚的,因为早婚意味着比别人更早建立自己的家庭,而家庭是一个男人事业的基石。因此,在脖子钻进婚姻的索套并从脚下踢掉父母抚养的凳子之前,应先对经济来源有充分把握,结了婚的男人必须养家糊口。
“父亲对我的态度发生变化是在去年夏天,当他被女王陛下封为男爵之后。他突然意识到,吉尔森家族与我订婚没准是一桩阴谋,看中的是他马上就要到手的贵族头衔,要是这样就太可怕了!他放出话来说,要是我的儿子已经三十岁能够自立了,或者那位女郎只有十岁而不是二十二岁,他才懒得操心这档子事呢。但是现在情况既然如此,他就有责任进行干预,以阻止我们陷入可怕的处境。
“霍金司律师提醒父亲,根据英国法律规定,监护人可以向大法官提出申请,任何居住在本土、未满二十一岁的未成年人均可受法庭监护,这样,可以防止受监护人未经父母同意擅自结婚。法庭对认为不合适的婚姻,可以予以撤销。我刚刚得到贵族头衔的父亲得悉法律中有这一条,如获至宝,要金登干速速替他办妥此事。这两个常常联手进行国际谈判、解决棘手问题的行家里手,现在联手来对付我,还有老实人吉尔森先生,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只花了两天时间,金登干和霍金司先生就一起办妥了所有法律手续。于是大法官下达禁令,禁止我和吉尔森小姐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来往,先前缔结的婚约也申明作废。
“大法官的禁令当天晚上就送到了布赖顿的吉尔森先生家中。那是一个星期日,我和他们一家上教堂做完主日弥撒就住下了。对金登干突然送来这份法院文件,我感到十分茫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还以为是妈妈搞的鬼。吉尔森小姐涨红着脸,一叠声地质问这是什么意思。可怜的吉尔森医生阅读这份文件和附着的霍金司律师的信时,显得非常愤怒。但随后他平静了下来。他告诉金登干,我们家的吉尔森小姐有许多人来求婚,她完全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我与吉尔森先生联手,决心与父亲打一场官司。我们做了大量法律咨询,聘请了吉尔森先生的一位律师朋友来代理。我知道,胜诉是困难的,因为我们的对手实在太强大了。他有丰富的外交和谈判经验,有着对他忠心耿耿的法律顾问。他还有大把的钱可以去疏通。这一切都是我一个穷学生不能望其项背的。但我只有背水一战。我这是为名誉而战,为幸福而战,重要的不在输赢,而在于反抗,反抗这个暴君。
“官司当然打输了,离开法庭时,我们聘请的律师对得意洋洋的霍金司先生说:你们毁了这个小伙子的大学学业,他不准备参加学位考试了,他现在要去中国见他的父亲,你们要对他的未来负责!
“就在去年秋天,我终于又回到了北京。离开北京时我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但一脚踏上这个东方古都,童年时所有的记忆都被唤醒了,就好像我从没有离开过这里。金秋的北京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蓝天中响着悠长的鸽哨,阳光毫不吝啬地在朱红的宫墙和富丽堂皇的琉璃瓦上流淌,从幽深的胡同深处传来的小贩的吆喝声,又让我想到伦敦的叫卖声。我想我来北京是来对了。既然我在伦敦无法抗拒由见他妈的鬼的法律支撑的强大的家长意志,北京就是我逃避思念最好的地方了。
“我们一直小心地避免着任何会引起不快的话题。我闭口不提吉尔森小姐,父亲更是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事。七年后的重逢当然不无愉快,但因为我们父子各怀心事,这快乐反而显得虚假做作。白天,我一个人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溜达,寻找儿时的踪迹,看人斗蟋蟀、耍把式、做买卖。我买来一大堆儿时的吃食,冰糖葫芦、栗子糕、果馅酥饼和甜得发腻的蜜饯,买来解闷逗乐的叫蝈蝈和油葫芦,我还装作兴致勃勃地和他谈论琉璃厂的大栅栏、金鱼瓶和五牌楼的鹰。父亲饶有兴趣地听着,却又不无疑惑。他奇怪的是,我好像患上了失忆症,把吉尔森小姐、把那场可耻的官司、把伦敦和布赖顿的一切统统忘记了。我知道,他太想和我谈谈这些了。我偏不开口。我的镇定和不露声色把他给吓着了。这让我感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意。
“有一天他提议,让我陪他去西山骑马。我答应了。我和父亲在西山笔直的杨树大道上纵马飞奔,夕阳在我们身后渐渐落入了林木葱郁的山冈。回来时,我们并骑而行。他对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青年,你有许多方面像我,有独立的主意,能单独生活而自得其乐,你能来这里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听出了他话里和解的意思,但我不想让他太得意,两胯一夹,马儿就小跑起来。父亲追上来,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和我谈这事了:
“‘和吉尔森小姐断了吧?’‘现在已经断了。’‘现在?那么以后呢?’‘以后的事,等我过了二十一岁再说吧。’‘那么说,等你成年以后还是要找那个姑娘?’‘那是我的事情。’‘儿子,好姑娘多得是。’‘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好姑娘?’‘我也没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
“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父亲,这个问题还是留待我成年以后再来讨论吧,你们的理由不就是我还没有成年吗?我想我还是玩玩风筝蝈蝈什么的比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