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街上,我还看到过道台大人出巡,看到过勾决后的犯人被绑在车上从监牢押向校场砍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官绅人家女儿出嫁的场面。新娘坐在用红绸遮得密不透风的朱漆雕金的轿子上。这顶八人抬的大轿实在是富丽堂皇,轿顶装饰着展翅欲飞的凤凰。这一传说中的神鸟图案只能用在皇家的女眷身上,据说宁波的女子在出嫁时有这一特权,是宋朝的一位皇帝特许的。
鼓楼所处的城墙,实际上是府城的内城墙,以鼓楼顶部的巨钟和道台衙门前的旗杆为参照坐标,我在城中走得再远也不会迷路。鼓楼的造型完全称得上是中西合璧,底下两层是中国古典式样的翘檐,在它的顶上却安着一个欧式的巨钟。在城中的任何一条街道,只要我听到钟响,我就能大致确定自己在城中的方位。
7月底,有过几次台风袭击这座海边城市。最大的一次,飓风挟带着暴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内河水位猛涨,南塘河一带的贫民区几乎全被淹了,到处都是漂在水上的家具和死去的牲畜。城中的几条主要街道也都要撑船才可以通行。
台风带走了笼罩全城的酷热,天空变得蓝而高远,洁白的云朵也越来越轻盈。沿着甬江开进来的渔船上,装满了成筐金灿灿的大黄鱼。这些刚从海上捕来的鱼,鳞片金黄,唇吻微翕,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样透亮。这座城的居民喜欢把大黄鱼用土制的咸菜汁清蒸,吃不掉的就用来晒干。家家户户的门口、水缸顶和屋顶上,全是一匾匾的鱼,放眼望去一片金黄。那些日子,满城飘着的都是浓烈的鱼腥味。我像一个当地土著一样,学会了用咸菜汁烹烧这种鱼。城中几家老字号的药房,都收购这种鱼的鱼胶,据说可以壮阳,是制作春药的主要原料。
英国领事馆与海关宿舍相去不远,都在这一片三江交汇处狭长的三角地带上。本地人都称这里“领事馆小湾”。每次去城里,我都要从这幢土黄色外墙的欧式两层楼房前经过。父亲的日记让我熟悉了这里的每一个房间每一级台阶,尽管我从未进去过。黄昏沿着江边散步,看着领事馆一排排黑洞洞的窗口,我总有一种迷离恍惚之感。半个世纪前,那个在这幢房子里工作,深受思乡之痛和汹涌情欲折磨的年轻人,真的是我的父亲吗?此刻远在北京的他,会知道我就在他年轻时曾经驻留的这座城市吗?
每逢星期天我可以去江北岸天主教堂。到了那一天,宁静的领事馆小湾会突然喧闹起来,教堂内外,甚至门口的草坪上都站满了人,有外国人,也有本城的中国教徒。我估计至少有一半外国人都到了这里,另一半则去了城隍庙边药行街的教堂做祷告。
在父亲的日记里,我没有发现有关江北岸教堂的记述。那么它的建成,应该是在他离开这座城市以后很久了。那时候,这座城里也就二十几个外国人吧。天主教会和美国北长老会的教士们,领事夫人,翻译官,船长们,丁韪良和更早的被海盗杀死的传教士娄理华。后来他们陆续离开了,丁韪良去了北京,领事夫人和船长夫人们要么回国,要么去了上海。传教士也都去中国内陆旅行和传教去了。当年领事馆里年轻的随习翻译赫德先生,先去广州,再到上海,到我出生前两年,也已经爬到了大清海关总税务司的高位。
一个月里,小芹有几天会和我在一起。她跟着盐铺送货的车队来宁波,两三天后,那些乡下人采购完毕大米、海鲜、山货、布料踏上归程,她也跟着他们回去。
每次,我们从一见面到再次分别,几乎一脚都不跨出小屋一步。分离太久,相聚短暂,一下子有了几天时间可以厮守,我们就像突然面对一大堆钱财的穷人,都不知道怎么花了。我们一次次地做爱,直到像两条疲惫的鱼一样再也动弹不得。可是没等到我们汗湿的身体完全冷却,肢体轻微的一碰又会擦出火花来。
我多么绝望,只有紧紧抓住她的身体,才不致让黑暗的潮水把我湮灭,带走。
她也一样,也是那么的渴,就好像在沙漠中跋涉了许久。“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的亲亲,亲亲!”她把身体绷紧,腰部以下像中国古桥一样拱了起来。她把舌头钻进我耳朵里。背上、肩膀上,留下了好几处牙印和抓痕。
我把脸从她的胸脯一点一点移向腋下。这时候我会听见大海的声音。她身体里的大海,风吹拂着浪,还有涌动的潮水。
“真的,你的身体里有个海。”
“是吗?是吗?你说得好美啊。”
“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它呢。哦,那时它一定还沉睡着,现在我把这沉睡的海唤醒了。”
下一次见面时,她的眉宇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可是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顺从地让我的臂弯把她圈住,她的乳房紧紧抵着我的胸脯。她呻吟,叹息,慢慢变得潮湿。
激情消退时,她抓过我的手,移到汗湿的小腹上。“我好像怀孕了,你没觉得我的肚子比以前大些了吗?”她的小腹还是那么柔软、平坦,纤细的腰还是那么不盈一握,我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我家里人知道的话,一定会杀了我的。”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安慰她,亲吻她。她的泪水比汗水更咸。
盛夏时节,站在窗口只能看到教堂顶的十字架,这幢哥特式建筑的其他部分都让领事馆后墙的一排老槐树挡住了。夏天渐渐过去,那片树林落了叶,枝叶萧疏间露出的教堂外形显得完整些了。还有它边上的河,夏天,河床总是满的,像一个妇人的身体一样宽大。随着秋天到来进入枯水期,连两边的河滩都露出来了。看着它们,有时我的身体是鼓胀的,有时又要命地虚空。
教堂与河流,它们是我这一年在宁波的爱与黑暗的故事的背景,那黑而又黑的情欲之花啊,瞬息的绽放之后便是永无休止的虚无。
这次见面才过了十天,小芹突然来找我。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果然已经发生,她怀上了我的孩子。站在我面前的她变得身材臃肿,鼻子两侧还长出了细小的雀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才十来天时间,她的身体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从一个精灵般的女孩变成一个妇人。
她说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我要把孩子打下来,你必须帮我。”
“不,我不能这么做。”
“我父亲知道会杀了我的。”
“我会带你走,我们一起回英国。”这话一出口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既已说出,我只有尽力往好处安慰她,“我们一起去爱尔兰,那里的小镇波塔当还有我祖居的老房子,屋前有清亮的小河,屋后有一个大花园,屋子周围到处都是鲜花。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守着你们,哪儿也不去。如果住得厌烦了,我还可以陪你去看伦敦的大桥……”
她的嘴角浮现出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笑。惨白的笑,像小雨点落在河面上。
“我知道你不会停下你的脚步的,你还要去找你的母亲。我呢,也不会离开我的家,离开我的父母。所以,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这话让我心痛如绞,我只有用力拥紧她。
我想让小芹去玛高温先生开办的华美医院做堕胎手术。玛高温先生是二十年前来华的传教士,同时也是个著名的外科大夫,他开办的这家医院是本城最大的西式医院。我想只要我把事情说清楚,他是会帮这个忙的。可是小芹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外国人开办的医院。好说歹说,她总算答应我去了。可是刚走到医院门口,她又止住了脚步,任我说什么再也不肯迈一步。
“阿瑟,我怕。”她泪眼盈盈的样子,让我怎么也不忍心带她往里面走。“好吧,好吧,我们回去。你真的不打算拿掉这个孩子了?”但小芹害怕的只是在陌生人面前,尤其是外国医生面前露出她的身子。她并没有改变主意。
经人指点,我们来到药行街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一位土郎中。这个郎中眼里闪动着一丝狡黠。他只看了一眼小芹羞涩的样子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用毛笔开出一张字迹潦草的方子,让我们去隔壁的药堂抓药。临走时他又把我们叫住,嘱咐说,这药的引子叫芒硝,药劲很大,如果三帖药下去还没打下来,可以略微加大药引的剂量,但千万不可一次加太多。
这是我第一次煎中药,要熬多久,什么时候放药引子,我一点也不懂。对中国人常喝的这种酱紫色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液体,我深感疑惑,难道它真的是包治百病的圣水吗?那只是一堆树根、树皮、草末子和昆虫躯壳的混合物呀。按照小芹的指令,我搅拌着这堆奇怪的混合物,中药苦涩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散开来。
门敲响了。进来的是马士先生,他掩着鼻子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学着做一种古怪的汤。“你不觉得你这模样像极了一个炼金术士吗?”马士先生打趣着,看到了坐在床沿的小芹。他说为了不打搅这位美丽的姑娘,他要与我借一步说话。我们来到屋外。马士先生马上就要赴广州海关任新职了,他是来向我要还借阅的日记的。
我回屋取来那几卷日记交给他,他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暂时还没有。”
“那个姑娘,是你来中国后认识的吗?你不应该招惹她,这样下去不会有好果子吃。当然,你需要女人,这我能理解,但解决这方面的问题,男人应该是有许多办法的,不是吗?比如你可以去莲桥街找一个,事实上这花不了多少钱……”
“马士先生,请不要干涉我的私事。”我冷冷地打断他。我为他污辱了我和小芹的感情而恼怒,“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我住在这里给您添麻烦了,我马上就可以离开。”
“我丝毫也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尽管我马上就要前往广州,我还是可以告诉我的继任者,你爱在这里住多久都成。只是作为一个比你年长一些的朋友,我想告诉你,中国不适合你待下去。”
“您有何高见?”马士先生取出一叠钱,“我建议你从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这些钱,足够你买一张去伦敦的船票,并在那里开始你的生活。”
“这并不是你的主意。”
他难堪地沉默着。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来意,“这么说,你把我在这里的所有活动都告诉他了,是吗?让我回国,也是他的主意,是吗?”
“请相信,他也是为了你好。”
“哼!”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那一叠钱,比他刚才的言行更深地激
怒了我,压抑多年的愤怒突然爆发了出来。
“是的,我,还有我母亲,都是他的耻辱,他在中国的丑闻就只剩下我这最后一丝的痕迹了。他当然不会放过一劳永逸地将我抹掉的机会。请您告诉我,他到底想怎么做?要是我不愿意回去,他会不会派人把我强行绑上船?”
我重重地合上门返身进屋。小芹就像一只瑟缩在屋角的受伤的小鸟,眼里满是惊恐。“他是谁呀?他惹你生气了是吗?你不知道你刚才的嗓门有多大呀。”我歉意地抚摸她的脸,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是一个海关的朋友来谈点事。”她的嘴角留着一道浅浅的药痕。“刚才你在屋外的时候,我一口气把一碗药喝下去了。你说,今天晚上会打下来吗?”“你呀,你呀。”我伸手擦干净了她的嘴角。
小芹一直没有睡着。黑暗中,她大睁着眼睛,紧张地等待着什么发生。半夜醒来,我伸手一摸,床边是空的。我轻轻推开门,看到小芹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并拢双脚跳下去,又爬上来,又跳下去。她还不断地用力捶打腹部。
我没有惊动她。我悄悄地回到床边,双手捧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滑落了下来。
两帖药吃下去,小芹的肚子还是没什么动静。倒是屋子里、衣服上,甚至我们的头发上也都是浓浓的中药味。煎第三帖药时,她一赌气把所有的芒硝都倒了进去。我想伸手阻止都来不及,白色夹杂着米黄的晶体很快被酱紫色的药汤浸没了。
这药喝下去不到一刻钟,小芹的脸色就变得惨白。你听听,下来了,下来了。我把耳朵贴住她的腹部,里面好像被强大的气流搅动着,发出冰山坍塌一般剧烈的声音。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楚。那声调却是带着一丝欢快的,“这下好了。呵,阿瑟,你哭什么呀?”
血从她的双腿间慢慢渗了出来,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一动,屁股底下汪了好大一摊。看这血流得越来越汹涌,我有点惊慌。反过来倒是她安慰我说没事的。她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血还没有止住。我一下子慌了神,大声喊她,拍她的脸。她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生命的光亮似乎一点点在黯淡。
我一把抱起她,用床单裹住就冲出门外。从江北岸去城中心的华美医院需要摆渡过去。我在渡口大声呼喊。船动了,我还是紧紧抱着她。流了那么多血,她的身子好像一下子轻了许多。我抱着她在马路上飞奔,满身都是血。我跑过江厦街,跑过和义门,我像一个疯子一样抱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奔跑。
玛高温医生用听筒听她的心跳,又翻了翻她的眼睑,无可奈何地向我耸耸肩。
“她死了。”
“不,你骗人,她没有死!”
我狂暴的样子把玛高温先生吓得不轻,他退后了一步,说:“她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
我想我的哭声一定像狼嗥一样撕心裂肺。大夫摆摆手,和两个护士一起退了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