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加大了握紧的力度,她痛楚地呻吟了一声,一把扯开了床单。现在我全部看见了它们,那梨形的外廓,粉红的尖喙。我知道植物园的香气来自哪里了,这两座小丘之间,正是令人迷醉的香气的源泉,众香之城。我贪婪地呼吸着,把自己完全地埋进了山谷里。
我的良人啊,求你快来,如羚羊和小鹿在香草山上……
是的,这就是我的香草山。这夏天的浆果何其鲜美多汁,我一边喝还一边拿它涂抹我的全身。这沿着茂密的草丛找到的泉眼何其幽深。这柔软的斜坡,我一次次爬上又下来。那张脸就在我下面,银牙紧咬,双颊飞红。她像火焰般灼热,又像大海般动荡不止。她那么痛楚,就像饱受着鞭挞。当她打开的身体
像一把弓一样折叠拢起,她变得舒展而平静的脸又浮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甜美。顺着侧转的脸,一滴泪,一滴琥珀般闪着幽光的泪,悄然滑落了。
我大声地念着,语速随着身体的起伏越来越快了:“你的膏油馨香,你的名如同倒出来的香膏,所以众童女都爱你……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篷,好像所罗门的幔子……我以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常在我怀中;我以我的良人为一棵凤仙花,在隐基底葡萄园中……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好像鸽子眼……”
从窗口挤入的江风,吹干了背上的汗水。平静下来时,屋子里嚣动着的大海的气息渐渐消散了。小芹灼烫的皮肤,又回复了丝绸般的光滑与沁凉。她问我刚才大声说的是什么。我告诉她,那是圣经里写得最美的《雅歌》。
“你能为我重新背诵它们吗?”
我重又背诵起那些美丽的句子,她的脸上充满了向往,那一刻的神情纯净而美好。碰到不懂的地方她就让我停下来解释。这让我想起了陪着安娜一起读圣经的情景。
“你念得真好。”黑暗中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你信上帝吗?”
令我惊异的是一个海边女子也知道上帝。她说,她家乡的小镇上就有一座洋人建造的基督教堂,信教的人可以分到食品。但庄稼人听说信了教就要把家里的祖宗牌位烧掉,都不愿入教。
“我不信的。”
“小时候我听妈妈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在尘世间的一举一动,天上的菩萨都看在眼里的。这上帝是不是就像我们信奉的菩萨一样?”
“上帝不过是人们为了安慰自己造的一个假象,如果真有一个无所不在的上帝的话,他为什么任凭我们心爱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他又为什么听凭我们受苦,让我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所以,我不信真有一个上帝在。”
听我说到中国是来找妈妈的,小芹惊奇地叫了起来:“怪不得在海边第一次见你,我就以为你是中国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细看呢,还是有点不一样。”
“我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中国人,我长得像母亲多些。在伦敦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怎么叫我吗?中国佬!”
“是你父亲让你来找的吧,他一定是回到英国后,老了,想念从前的女人了。”
“不,他一直在中国,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也不会去找她。”
“你见过你父亲了吗?”
“不,我不会去见他,永远也不。”
见小芹还想说什么,我说:“你不懂的,以后我会慢慢地告诉你。”
小芹睡下了,我拿过桌上的日记读了几页,一点睡意也没有。我打定主意明天就去找帕特里奇船长。既然日记显示父亲是在他家认识妈妈的,那么可以肯定,从他那儿可以得到一些妈妈的线索。就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帕特里奇船长是不是还在这座城里。
船长果然许多年前就回国了,他住过的那幢房子,也卖给了一个茶叶商人。我站在门口解释了好半天,仆人也不肯放我们进去。我们只好站在门口,见到有年长的从里面出来就追上去问,希望能得到哪怕一点点我母亲的消息。我们这模样引起了好多街坊围观。后来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颤巍巍地走过来,告诉我们说,三十多年前,这房子还属于一个英国买办的时候,他曾给他家做过厨房的伙夫。他回忆起来,那时的确有一个叫阿瑶的漂亮姑娘,是一个厨娘的女儿。
“后来她去哪儿了?”
“她跟一个英国青年好上了,就搬出去一起住了。那时候,她爸爸经常来向英国佬要钱,要不到钱就大吵大闹。他找不到她搬到哪儿了,还常来这里骂洋鬼子呢。”
“再后来呢?”
“打那以后,再没见过她了。”
“你能不能仔细想想,她是从哪儿来的?”小芹问他。
“哦,我想想,听她的口音,像是镇海那边的。”
我知道镇海是这个城市东面三十里外的一个小县城,甬江的入海口就在那里。几年前,法国海军还在这个要塞吃过败仗。我恨不得马上就赶到镇海,那儿应该还能找到母亲的家人。但小芹昨天晚上出来后就没有回去过,怕元泰盐铺的人找不到她着急,先要回去一趟。于是我们约定明天一早在江北岸的轮船码头见面。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码头雇了一艘小船,顺着江流直向东去。河到郊外,我们看到了一块英国人的墓地。这个城市开埠近半个世纪,已经形成一个非常庞大的外国人社区,他们有的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死后也葬在这里。甬江两岸,右边是山,左边是宽阔肥沃的平原。河的两岸散落着一些小村庄。村口总有几只船摆在高而干燥的泥船坞上,这些船的桅杆都插立在旁边的泥里。
船老大说,这些船要等候季节转变才能再次下水。
河面渐渐开阔,空气里的鱼腥味越来越重,河两边的商船和渔船也越来越多。镇海县城已经可以望见,这座海边小城位于甬江的入海口,它同时也是一个军事要塞,它的轮廓就像中国象棋中那种圆形的营盘,四面围着城墙。我看到的这些景象,与父亲四十年前经过时看到的应该没什么两样:
一座大庙坐落在城东的招宝山顶。左侧是另一座较高的金鸡山,山顶也有一个小塔楼,那是驻军的一个瞭望哨。这两座山的后面就是镇海城。无数帆船停泊在这个小城的港口,有些满载货物,有些刚从北方抵达,另一些则将远航南方的福建、广东各港口。摆渡船四面八方往来穿梭。锣鼓声不时响起,那是商家雇来的吹打班子,要么是欢迎刚到港的商船,要么就是祝愿一艘即将远航的商船路途平安。这些宁波船大都很好认,顶部是白色的,帆也剪裁得格外整齐。
多亏了小芹,她灵巧的小嘴见人就大伯大妈亲热地叫。凭着我母亲的一个名字,我们找到了招宝山下一个叫钟杨的村庄。有人告诉我们,这个村里去上海学做生意、去宁波做工的人最多,我母亲没准也是从这里出去的。
我们来到老槐树下的一个院落前,这个院子的墙门要比村里别的房子来得高大些。我们被领到一个穿着夏竹布衫的老太太面前,老太太一头银发梳成一个绕绕髻,像一个小鸟窝一样垂在后脑勺。她的眼窝像干涸的水洼,全瞎了,脸上的皮肤皱得如同山核桃一般。
有人在她耳边大声喊我母亲的名字。老太太频频地点头,表示她听清楚了。哦,阿瑶,阿瑶回来了吗?阿瑶你在哪里,让娘摸摸你。老太太两只干枯的手徒劳地往前伸着,小芹一把握住了。
“老奶奶,我们是来找阿瑶的,她从前住这儿吧?”
村里人告诉我们,老太太耳朵聋得厉害,记性也不好了,总把以前的事当成昨天才发生的。她那个叫阿瑶的女儿在宁波时听说跟一个洋人好过,洋人给了她家一笔钱,盖起了这幢房子。
“后来她回来过吗?”小芹问。
“她在上海被那个洋人抛弃了,生下的孩子也被那个洋人送到国外去了,她怎么会有脸回来?”
“再没有她的消息了吗?”
“前些年,她还托人带了一笔钱回来。听说她后来嫁给恒字号钱庄的老庄主,做了填房,后来随庄主去了京城,也不知是真是假。这女人啊,神通大着呢!”
这么说,这银发鹤皮的老太太就是我的外祖母了。这院子,就是母亲出生并度过她少女时代的祖宅了。我环顾四周,老槐树下是一个青石碾盘,旁边
零乱地堆放着木橹、船桨、渔网等海边人家的器具。陆续从厢房里又出来一些人,有男有女,表情木讷地看着我们这对不速之客。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我努力从他们的脸上辨认着我母亲的痕迹。
告辞出来,老太太还一个劲地念叨着我母亲的名字。看着这个一头白发生活在过去的老人,我突然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小芹执意要爬上招宝山,去山上的庙里为我早日找到妈妈许一个愿。她说,这里的菩萨特别灵验。
山不高,上面的炮台还有驻军把守,我们上到月城的位置就被士兵们挡住了。我们只得从山腰的一条小路绕道去庙里烧香。站在庙前的空地上可以看见大海。浑黄的海面上穿梭着一些鼓着白帆的船只,在我们身后,是白色的巨练一样弯曲着流向西面的甬江。
小芹点香,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下山时,我问她刚才闭着眼睛说了什么。她说,我在给你许愿呀。我问她有没有为自己许一个愿。她突然脸红了,一甩辫子飞快地往前走了。
小芹回庵东去了,我独自一人留在了宁波。按理说,我已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要寻找母亲的线索,我更应该回到我的出生地上海,或者去她曾经到过的广州。是一个约定,和这个可爱的中国姑娘的一个约定让我留在了这里。
小芹答应我,趁着她父亲的盐场往府城的盐铺送货的机会,她会再来找我。
看得出,这姑娘喜欢上了和我在一起。从镇海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去,而是在我的小屋里留下了。第二天,她就要跟随车队回庵东小镇去了,即将到来的离别使那个夜晚在我的回忆中甜蜜而忧伤。我们紧紧地相拥着,恨不得把自己像一枚钉子一样揳进对方的身体里去。我们气喘吁吁,像两只赤裸的小兽一样撕咬着,翻滚着。我亲遍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脚踝,锁骨,腋窝和她总不愿意让我看的隐秘的花蕾。当我把她小而结实的乳房整个地含在嘴里时,突然感到了一阵窒息的快感,眼里都涌出了泪花。她完全没有了第一夜时的羞涩。当她分开腿骑坐上来,披散着头发在我上面颠动时,她紧咬着牙关的表情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又像是要飞起来一般销魂。
这个城市的梅雨季节刚刚过去,连夜晚也是溽热的,汗水从我们每一个张开的毛孔汹涌而出。黑暗中,我听到了汗珠子滴落在她胸脯上的声音。她的小腹也变得如同沼泽地一般黏滞。
“你不会忘了我吧,你要是会忘了我现在就杀了我吧!”她喷着热气的舌头像蛇一样,往我的耳朵深处钻。
天快亮时下了一阵雨,落在江面上沙沙地响。窗口涌入的水汽和凉意,使她蜷着身子使劲往我怀里挤。那会儿我还在梦中。我觉察到她松开我搂着的手臂,轻轻坐了起来。下体突然被一片湿润和温暖裹住,我在梦中也禁不住呻吟,我试图延缓和阻挡却终归徒劳。我仰身起来,看到了她迷离的眼。她笑笑说,你身上有一股青草的味道,很好闻。我突然心痛得厉害,一把抱紧了她凉凉的身体。
那天早晨,送小芹坐上渡船后我又回到了房间里。满屋子都是她的气息。这无处不在的气息因为她的突然离去让我倍添伤感。就像一株刚刚长成的树被连根拔起了,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的痛。我把门和窗都关紧了,我要自己沉浸在她的气息中。但无可奈何地,她的气息一点点地从门缝中流失,越来越淡了。
我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当初听上去急促、粗鲁的宁波土话也不再那么刺耳了。我甚至还喜欢上了那些拖长尾音的叫卖声。或许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吧,它与我有了一种血缘上的系连。也是因为小芹,因为爱情与等待,在这座城中度过的每一刻时光都让我乐于去体味。
以鼓楼和学宫为中心,我走遍了宁波城中的每一条街巷,从城中心的药行街、府桥街、莲桥街、紫金街、城隍庙,到城东的淇螬街和城西的柳庄街、布政使巷。我最喜欢去的是道台衙门前的府桥街。与城隍庙和药神殿一带的嘈杂和浓烈的市井气息不同,这条街上的店铺大都洁净、典雅,有着浓郁的中国文化情调。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和这些店铺并排着的是这座城市最豪华的酒楼和最上等的妓院。据说这里最贵的妓女陪吃一次花酒要三两银子,带出去过夜就要十两银子。
省里派驻宁波的督学行署也在这条街上,这个专管道德教化、生员考试的衙门与烟柳之地同处一条街上,颇显几分滑稽,但在中国这好像是非常正常的事,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更为讽刺的是,与府桥街垂直相交的呼童街,竟然是官方规定的院试时各县生员的下榻处。每当傍晚,我常常看到脑后拖着一根长辫子的童生们和秀才们,来逛这里的妓院,用他们的说法叫游春。他们中有衣着华丽的少年,也有一身寒碜老远就可以闻到刺鼻气味的老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