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像着他,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像我现在一样,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中国,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世界,无边的孤独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想要在东方建功立业,但确定不了是做一个外交官还是做一个传播福音的传教士。他渴望异性,却又不愿通过寻花问柳来获得肉体的满足。他只好盼着上教堂做礼拜的日子早点到来,好偷偷打量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做祷告的妇女们,尽可能多地参加外国人社区的聚会,好有机会向那些传教士、商人的太太或者女儿献一些小小的殷勤。甚至路上偶遇的一个中国姑娘,也会引起他好半天的遐想。
哦,可怜的年轻人,他的心就像一个钟摆,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荡来荡去。这是我从来不知道的父亲年轻时的另一副模样。从自身的经历,我不由得深深地同情起了他。是不是赫德家族成员的血液里都有着这样不安分、敏感,甚至淫荡的成分?
日记的笔迹非常潦草,好几页练习纸装订时还粘连在了一起,这使阅读的速度大大放慢。好多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仔细辨认那些因褪色变得模糊的字迹。不知不觉,从河面映射进来的天光明亮了许多,远处市集的嘈杂声也渐渐响了。这个城市在萌动的晨光中又迎来了新的一天。而我,竟然在一个四十年前经过这座城市的人写下的日记前枯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日记第二卷结束于1855年夏天。在这一卷上,一个叫“帕特里奇船长”的商人开始频繁出现。他是怡和洋行一个富有的买办,拥有十多艘商船。这年的7月1日是一个星期天,日记这样写道,“明天我去帕特里奇船长家暂住,以度过夏季。”
睡意袭来,我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了。帕特里奇船长的故事还是留待明天继续吧。突然,在接下来的一页上我看到了母亲的名字:Ayaou。阿瑶。这是日记中第一次出现这个名字。我像一个发现了蛛丝马迹的侦探一样一下兴奋了起来,可是翻到这卷日记的最后一页,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出现。
日记的最后一页结束于1855年7月29日,写在一些零散的纸页上夹进了日记簿,有一个硕大的标题:“一般人性和自我”,它们包括以下散页:一些未写完的致友人的信件,若干篇宗教经文,关于宁波日常生活的一些片断,还有一些显示日记作者文学素养的虚构故事的片断。而新一卷日记的开始,已经是1858年春天了,他被调任为英国驻广州领事馆的二等帮办,乘炮艇“福雷斯特号”前往广州赴任。
我把日记哗哗地翻到头,终于又发现了几处已经被涂改掉的母亲的名字,还有她老家的一个地名:镇海。
看来,就在把日记交给马士先生前,他把中间这两年零九个月和母亲共同生活的日记全部抽掉销毁了。前面我看到的一处,可能是因为日记体积过于庞大,他才百密而一疏。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马士先生为他作传的美意了。名满天下的大清海关总税务司如此爱惜羽毛,怎么会把他与中国平民女子的情史拿出来翻晒?把这些放荡和见不得人的事全都白纸黑字写成了书,这不是让自己难堪吗?我终于明白,再看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发现了。
我懊恼地把日记扔在一边,只觉说不出的愤怒与憋屈,为我,也为母亲。他凭什么这样做?他凭什么像擦去画错的线条一样,把一个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年又为他生育了三个孩子的女人轻轻松松地从生活中抹掉?
白天暑气逼人,把城里马路两边树的叶子都烤焦了。我像一个梦游者一样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燠热的气浪一阵阵地扑来,明晃晃的空气里如同飞舞着无数看不见的蜜蜂,嗡嗡的轰鸣声几乎让人晕眩。
这座包围在壕沟、城墙和河流边界之内的城市,从东走到西大概一英里半,周长不超过五英里。它有五个城门,南门、西门、北面的永丰门、东面的东土门与和义门。从东土门横贯到西门的主要街道两侧,全是客栈、店铺和门面窄小的酒楼。鼓楼在这条街道的中点上,与两条南北向的街道交叉,一条是奉化江边的南部商业区到东北部的和义门,一条是从南部的城隍庙到北部的道台衙门。中间密布着的小巷和弄堂纵横交错,曲曲弯弯,如同迷宫一样,很容易让一个外乡人在其间迷路。
街角偶尔跑过光屁股的男孩,他们的母亲在后面高声叫骂着追赶。尖利的宁波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这声调让我感到亲切。父亲的日记隐约透露,他最初学说中国话,就是从向母亲学说宁波土话开始的。我打量那些女人,她们穿着荷叶花边的宽大裤子,脑后大多梳着一个盘起来的发髻。她们迈开小脚跑起来,这发髻就好看地一颤一颤,像是要松开来。当年的母亲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打扮?
我走过满街都散发着药材香气的药行街,走过莲桥街,走过妈祖庙。在一个叫大沙泥街的地方,我还进去看了一座玲珑的古塔——天封塔。一个青衣僧人制止了我登塔的企图。在塔下的绸缎庄里,我花二两银子为自己买了一件玄色夏绸衫。丝绸的质地非常柔软,摸上去就像没有一丝涟漪的水面那样光滑。我换上这件上衣,只觉得浑身上下沁凉无比。
起风了,塔上的风铃发出清越的声响。风像小精灵一样,在我的夏绸衫的领口和袖口窜来窜去。风越来越大,狰狞的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变幻着各种形状。空气中充满了大雨欲来的尘土味。屋子里的人全都跑到了街上,他们在变得凉爽的空气里舒展着手臂,欢呼着。
我快步奔跑起来,想在雨下大前回到住所。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了起来,打在地上扑扑作响。雨点溅在我穿着的薄如轻纱的中国夏绸衫上,仿佛我是裸着身子。天色愈加昏暗,街上奔跑的人纷纷躲到街道两侧的屋檐下去避雨。这时我已经跑过了江厦街,快要到东土门了,一声炸雷之后,泼洒的大雨让我不得不躲到了街边。
雨点在街上的青石板上啪啪地跳,斜射的雨线把我浇了个透湿。空气一下
子变得凉气袭人,我裹紧衣服还是止不住哆嗦。突然一只温暖的小手搭在了我
冻得发青的胳膊上,把我向店铺里面拉。是小芹!她换穿了一身姑娘的装束变
得陌生了,但她那黑夜一样幽深的瞳仁还是让我认出了她。我定睛一看,我站
着的地方正是元泰盐铺的门口。
她又是吃惊,又是高兴。拿来一块干毛巾擦去我满头满脸的雨水。你呀,
你呀,真傻呀,这么大的雨也会跑来。她是把我看做专门跑来看她的了。她拉
着我往店堂里走,但那些伙计戒备的神色让我止了步,我坚持站在檐下等雨停。
呀,额头好烫呢!她的手指像轻风一样拂过我的脸。我的感官一瞬间变得
无比灵敏。她的头发有着好闻的刨花水和木槿花的气味。她俯身低下头时,敞
开的领子里又散发着樟木的香味。我好像处身于春天开满花的植物园里,只觉
晕眩得厉害。天色渐渐转亮,雨势小了,我抬脚欲走,只觉得浑身酸麻得很,
好像手脚都不是我的了。
小芹见我眼色有异,一把搀紧了我。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你有什么不舒服吗?我摇摇头,挣扎着说我要回去。她急得眼里都转着泪花了,“你都这样子了,还怎么回去呀?”
看雨小多了,小芹招手叫来一辆人力车,她把我先塞上车,自己也跳了上来。我指了一下海关大楼的方向,人力车在满是水洼的大街上飞奔起来。雨云已经南移,隐隐的雷声响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江风浩荡,偶有几滴雨珠落在烧灼的皮肤上,冷得我一阵阵发颤。在床上躺下,我还是控制不了发抖,身体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一样不住地颤。小芹把海员宿舍的两床毯子全盖到我身上,我还是觉得冷。她在屋内到处寻找可御寒的衣物,再也找不出什么。情急无措,她只好伏身在毯子上,伸出手臂紧紧地压着我。无意识的潮水一浪一浪涌来,裹挟着我,我的大脑中好像有一匹布在嘎嘎地扯裂,合拢,再扯裂。我一会儿在烈日下,一会儿在海水中。我看到了妈妈的脸,安娜的脸。她们全都围着我旋转。我在谵妄中大声呼号,挣扎。当我被幻觉的泡沫簇拥着越漂越远时,一个声音在耳边急促地呼唤我:阿瑟,阿瑟,你醒醒!
我睁开眼睛,小芹紧紧抱着我,透过披垂到我脸上的长发,我看到了她因焦急而涨得通红的脸。“你一定是中了痧气了。小时候我发痧了,妈妈就会用莲叶小调羮帮我刮痧,身体里的痧气一刮出来,病马上就好了。”她飞快地跳下床,满屋子寻找刮痧的工具。可是这外国海员的宿舍里,怎么会有她说的莲叶小调羮这种中国小玩意儿呢。找了半天,她从我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枚铜钱。
“只好用这个了,”她扬了扬那枚小钱,命令我,“现在把上衣脱了,把背朝向我,我要开始了。可能会很痛,要是实在忍不住了,你就喊吧。”
她端来一碗清水放在床边桌上,把这枚小钱在水里浸了浸。我用余光打量着她的动作。她披散着头发,那专注的样子真像是一个女巫。屋子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氛雾气一样弥散开来。这个东方小巫女,她要做些什么呢?
铜钱的边缘触到肌肤的一瞬间,像冰块一样沁凉。突然,铜钱顺着背脊重重地划下去,我好像被咬了一口,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啊了一声,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痛吗?”她停下,怜惜地问。我摇摇头。
“啊!你身上的痧气太重了,皮肤都发紫了呢,再不刮痧,痧气进入血液,那麻烦就大了。”
她一下一下用力地刮着。我呻吟声一响,她就停下,把铜钱放在清水里浸一会再继续刮。肌肤已经感觉不到那枚小钱的质地,背脊上如同有一条钢丝小鞭在不住地抽打,只觉得火辣辣的烧灼得厉害。好几次我都想请求她停下来,但男人的尊严让我把快要冲口而出的呼喊硬生生吞了回去。我大汗淋漓,汗水混合着泼溅上去的清水,顺着背脊流下来,把裤子都打湿了。
那枚铜钱从背脊移到了肩膀上、脖子上。刮到颈部时,小芹放下铜钱,让我转过身来,低下头,她要用手给我挤痧。她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白底蓝花的上衣胸前也洇湿了好大一摊,贴着身子,使乳房坚挺小巧的轮廓隐约可见。我低着头,鼻尖好几次差点儿碰到她的乳房。闻着敞开的领口散发出的令人迷醉的气息,我突然心猿意马起来。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好些了?”
从开着的窗口吹入的江风,拂过裸着的肌肤,我只觉得浑身舒坦。刚才汹涌而出的汗水,好像把侵入肌体的暑气全给逼了出来。我觉得力气又回来了。我不说话,手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腰。
那不盈一握的小腰在我的掌里扭动着。我加大了劲道,把整个的脸都贴在了她的胸脯上,听见了咚咚咚咚剧烈的心跳声。哦,我的小鸽子。我喃喃着,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开花的植物园般的气息。刮痧的手已经停住了,从脖颈移到了我头顶,插入我一头蜷曲的头发,无助地然而又是有力地揉搓着,就好像要在一场让她不知所措的洪水中努力抓住些什么。
“哦,如果不亲身经历,我怎么知道不服用金鸡纳霜、阿斯匹林也能治好中暑。哦,小芹,我的女神,你长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双巧手呀!”我捧着她的手亲吻着。这双让我痛、给我沁凉的手,现在柔若无骨,像藕一样洁净。我烈焰般的热吻像是把她吓着了,好一会儿,她愣着一动不动。
“阿瑟,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可我真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
“感谢大雨吧,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我走到了你面前,因为我们约好的,我要向你学说宁波话。”
“我说的不是正宗宁波话,我的家乡虽然在宁波府范围内,但我说的其实是我家乡那一带的三北土话。”
“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都是中国话。”我很高兴,连说带比划,小芹全明白我说的意思了。我们交流的障碍在减少。
小芹不让我多说话。她端来一碗清水让我喝下,让我睡一觉发发汗。
“你要回去了吗?”我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是呀,天都快黑了,他们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我要你陪着才会睡着,你一走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小芹低头迟疑着。这一刻时光变得无比的难挨。窗外的河水渐渐幽暗,哗哗地拍打着墙基。小芹打来一盆清水,小心地擦拭我的背,让我躺下。然后,她站在床边,一颗一颗地解开上衣的纽襻。衣衫无声地剥落,这是一具自身带着光泽的胴体,屋里一下子亮堂了几分。
她挨着我安静地躺下。那么轻柔,无声无息。有好一会,我们一动不动,就像两块被海水隔开的大陆。
她好像睡着了,黑暗中,她的胸脯在床单下缓缓起伏,如同天际的峰线和其下的蓝色山丘。我侧过头去盯着她弯成好看形状的眉毛,即使是睡梦中,她长长的睫毛也在不住地颤动。
其实小芹并没有睡着,当我的手掌像一片乌云一样移过去,罩住那片沉睡的山峰时,我听到了她身体里悠长的叹息,如同大海正在醒来。小小的乳房躺在手掌中央,像两只被雨淋湿的敛着翅膀的小鸟。它们变得微温,继而发烫。它们的调皮劲儿上来了,变得坚挺,中心发硬的一点像尖喙顶着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