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示金登干,尽快派一名可靠的人去巴黎迎接郭嵩焘一行,陪伴中国使团一路到伦敦,直到他们住进安排好的住所、适应了伦敦的节奏为止。他还特意关照,为了让郭嵩焘不起疑心,不要过分明显地把我们的人推到他面前,一切都要悄悄地做,不要声张。至于马格里此人,他已在北京作了调查。此人心术不端,又是个出了名的牛皮大王,千万不可信任他,“要看住他,不要给他任何面子,更不可让他随意出入你的办事处,也不要让他知道我的消息。”
自1870年春天回国,金登干已在伦敦为大清海关工作达七个年头,成了他的北京上司揳进伦敦的一枚钉子,他的忠实耳目与触角。金登干最初是为了方根拔案回国的。1866年随赫德来到中国的同文馆德国籍教习方根拔,在一次科目调整中,由天文教习改任数学教习,他不服从这一安排,按照赫德的授意,同文馆解除了与他的聘约。方根拔不服,攻击赫德“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人格化了的肆无忌惮和野心勃勃的自私自利”,向设在上海的英国领事法庭提起上诉。法庭判他胜诉,责令赫德赔偿。1870年2月,赫德派总税务司财务稽查文案金登干前往上海,就此案向法庭反诉。两个月后,金登干在上海接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向海关总署告假。赫德批准了他回国奔丧,同时指示他,就方根拔案在伦敦聘请律师,继续向枢密院上诉,直至彻底洗刷这个德国人对他名誉的玷污。
金登干回国后,为此案积极奔走。这期间,他在伦敦与美丽的金发女郎艾伦·玛丽·路易斯相爱并结婚。漂亮而又能干的艾伦·玛丽成了他的机要秘书,在方根拔案的奔走及其他商务会谈中起到了重要作用。1873年7月,在金登干夫妇的积极奔走下,赫德终于在英国枢密院胜诉。这一年,在北京,赫德与赫斯特·简的长子埃德加·布鲁斯出生,而金登干也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此案既已胜诉,赫德几次发来电报,催促金登干返回中国。但金登干迟迟没有动身。伦敦已经有了他的一大家子,艾伦·玛丽又怀孕了,他再也不是几年前拎着一只皮箱就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闯荡的年轻人了。他想安顿下来了。都说伦敦的浓雾会腐蚀一个人的肌体,让他的心灵变得疲惫灰暗,但在金登干看来,自己拖着一条瘸腿,这辈子怕也只能守着娇妻终老这个城市了。赫德鉴于海关原伦敦代理机构由一名商人作代理人而指挥不灵,随着海关在英国业务的开展,他也有意改组原机构,迫切需要一个亲信在这里替他打点,就同意了金登干作为负责筹备中的海关伦敦办事处的人选留在了伦敦。
冬天的一个早晨,金登干坐火车冒雪去了位于纽卡斯尔[1]的阿姆斯特朗军火厂。海关受清廷委托在欧洲购买舰艇的事已进行了两年,他在这条从伦敦到纽卡斯尔的铁路线上也差不多奔波了两年。订购的第一批舰艇中的两艘“阿尔法号”和“贝塔号”已经完工,即将下水试航,他要前往验收。海关伦敦办事处的薪水虽然不菲,上司也常给他额外的奖励,但他现在毕竟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有一大家子要他养活,总是嫌钱不够用,他只有多接这类军火生意,赚取中介佣金来补贴家用。而他这么做,也是得到了北京海关首脑的暗中许可的。这两年间,他为阿姆斯特朗军火厂争取到了不少中国订单,并成了他们的股东之一。他与北京上司的通信,也有一大半的篇幅在谈论军火采购问题,从舰艇的设计、价格、炮位安装到制造质量、交货工期、如何保证舰艇安全抵达中国港口,等等,他的上司都事无巨细,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
前些时间的通信和电报中,赫德曾经隐隐约约向他透露,之所以这么费心帝国的军备采购,是为了实现一个大计划,当帝国的总海防司,也就是海军总司令。据说这得到了帝国高层人物的暗中支持,尤其是恭亲王的首肯。所以这两年里,凡是总理衙门委托的军火生意,他们都尽量让中方满意。但
[1]纽卡斯尔(Newcastle),英格兰东北部城市,位于泰恩河畔。
近来中国方面的订单少了很多,赫德也不大提总海防司的事了,估计是遇到了不小的阻力。赫德告诉过他,直隶总督李鸿章已派出他的德籍顾问日意格来欧洲购买军火,不久前李的下属李凤苞还在德国一家军工厂订购了一艘五千吨位以上的铁甲舰。赫德担心的是,帝国财政连年不景气,军备购买力毕竟有限,这会拉走很大一部分生意,所以特意关照他要搞好与英国本土军火生产厂家的关系。尽管人在欧洲,金登干也深知帝国政局之复杂,恭亲王领导下的总理衙门与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各有一套班子办理对外事务,各有各的利害,而且这两年来慈禧太后对恭亲王的信任也大不如前,打一把又拉一把的,他深知在北京的上司如同走钢丝一般的凶险处境。
但北京的上司还是充满乐观,就在1877年的新年到来之际,还来信兴冲冲地告诉他:天津的小型煤气厂建起来了,兵工厂也造起来了,吴淞铁路通车了,福州马尾的电报线也架起来了,这样,煤气、矿山、铁路、电报线路、觐见、驻外代表机构、扩充海关、增设口岸、商轮、军舰等事项全在进行中了,“我认为中国开始动起来了,我真高兴我所提出的事项有那么多已经办成了。”上司在信中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办一家造币厂,埋怨以前威妥玛任公使的时候没有听从他的建议。
金登干揣想,他的上司肯定是在心情特别舒畅的时候给他写这封信的。他
已经习惯了赫德先生的忽悲忽喜,习惯了此人时而孩子般的天真,时而又是威
尼斯商人般的精明。这个人身居高位,在下属面前不苟言笑,也只有相信他就
像相信自己忠实的影子一样,才会在他的面前完全敞开,什么心里话都跟他
说,有时像个哲人一样长篇大论,有时又像个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如果赫德先生在眼前,他真想这样说:你是我们家小坎贝尔的教父,怎么会是
那个东方古国走向现代化的教父呢?别揽得太多,别老操心个没完,我们把海
关的事做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