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左营都司。十三年十月奉委到滚弄江一带办理解散三海等项事务。当于是月二十六日交卸,起行到干崖坝尾暂驻办理。十二月初五日有英国马翻译,名嘉理,由云南赴缅甸,路过蛮允,执有总理衙门护照。都司相见之下,当以优礼相待,送他吃食。马翻译打住三日,起行时都司派土、目二人护送到缅甸新街地方,交代英国领事馆去讫。该翻译在蛮允晤谈时,虽说要往缅国接他们兵官,却未说几时可以折回。起身后,也并没信与都司说几时起程来云南的事。都司送马翻译后就奉委到猛卯地方办理解散夷民事务……
另一封腾越厅同知吴启亮的供词,他也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十月二十八日讯具亲供。卸署腾越同知吴启亮今于与亲供事。实供得:……兹各乡偶闻洋兵来厅之谣,即于各本乡齐团,亦属该绅
民等自卫身家之常,卑职并无札谕调团阻击洋官之事。迨至本年正月,忽闻马翻译复由缅甸来滇,路过边外被戕毙命。比即专足往探,回称:马翻译曾带随从五人来至蛮允,打住一日,复折回迎接洋官,路经户宋河,因野人拦讨过山礼,遂被戕杀,随人及所带什物亦被杀抢。并探得有洋官数员随带从人并缅兵二百名,亦由缅来滇,行至南崩,又被踹回。等语……
“你难道不觉得可笑吗,那个同知的供词,居然把马嘉理被杀说成是不肯向当地土匪交买路钱!这一来,这些狡猾的黄种人就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了。我与他们打了几十年交道,他们从来就没有学会过说真话也可以同样达到目的,还以为要达到目的就要不断地撒谎。”
他合拢案卷还给威妥玛,“我还是这么认为,这是一桩意外。”
“不,这是对我大英帝国的有意挑衅。对挑衅者,我们就要示以颜色,让他们记住这个教训!”威妥玛又开始激动了。
“尊敬的公使阁下,我来这里不是来和您争论这个提出了上千遍的老问题,我来是向您转达帝国政府的一项保证,只要您前往烟台与李鸿章大人会商,李大人就会在他权力的合理范围内尽可能地对滇案作出赔偿。作为一个朋友,我还要私底下提醒公使阁下的是,郭嵩焘大学士率领的谢罪使团,很可能在我们的协议达成之前就要起程前往英国,他将受命与英国外交部直接谈判。如果马嘉理案的谈判桌放在了伦敦而不是在中国的某个城市,那么,公使阁下您的影响就会无足轻重,我们为合理解决此案所作出的奔忙也将全都付之东流。这不是我们乐意看到的结果,您说对吗?”
威妥玛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赫德,说:“先生,你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外交人才,知道什么时候打什么牌。要是你当初不离开广州领事馆,我现在这个位置肯定是你的。”
第二天,赫德陪同威妥玛离开上海。8月10日,他们到达烟台。让赫德吃惊的是,四艘从香港开来的巡洋舰,已停泊在烟台对面的大连湾了。他认为这是多此一举,但威妥玛坚持说谈判必须有后盾。
得悉正式谈判将在十天后举行,威妥玛又大发脾气,认为是对他的有意怠慢。李鸿章的亲信顾问、烟台海关税务司德璀琳带来一个消息说,从天津来了一批士绅代表,正要求李鸿章接见,因为他们担心总督大人被驻扎在大连湾的英国海军扣留,敦请他回天津去。李鸿章让德璀琳在代表上岸前会见了他们。
“你如何答复这些商人代表的?”“我告诉他们说,总督大人来这里是为了决定中英之间是战是和的问题,只有他停留在这里才会取得和平,我让他们不必担心总督大人的安全。”威妥玛干笑着说:“那我就等十天吧,这里的海滨浴场沙质平软,水又清澈,消磨夏日再合适不过了。”
这场戏现在是演到最后一幕了。中国方面以特命全权钦差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为代表,还有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等助手,总署的外交顾问赫德、德璀琳自始至终在场以备咨询。英国方面除了威妥玛公使和使馆随员,指挥大连湾分遣舰队的雷德尔将军和兰波将军也因为英国公使的坚持得到了邀请。在场的还有俄国、德国、美国、西班牙、法国和奥匈帝国的外交代表。
8月的烟台已有了些凉意,从渤海上吹来的海风,灌满了充任谈判场所的烟台海关大楼。楼下,李鸿章从天津带来的卫队和英国皇家海军分列两侧。皇家海军士兵全都穿着笔挺的军服,头戴插着羽毛的三角帽。李鸿章的卫队士兵,穿着丝绒的束腰外衣,上面点缀着黄色环扣,带羽冠的宝塔形草帽下是长长的大辫子。两边人马充满敌视地看来看去。
由海关职员充任的侍应全都轻手轻脚地进出。威妥玛铁青着脸坐在镶花圈椅上,一脸的不情愿。相反的,李鸿章倒是一脸的笑意。他是东道主国的代表,又希望在场的各国外交代表帮着说话,自然要显得高姿态些。
谈判一开始,威妥玛就拒绝讨论其他任何条件,坚持要先对已经去职的岑毓英总督及一干云南官员进行审判。李鸿章断然拒绝了。他说,除非对方能拿出充分的证据来支持对岑毓英的指控,否则,仅仅出于怀疑和无根据的指控,任何人都无权采取这样的行动。同时他表示,中国政府没有理由不相信专程赴
云南调查此案的钦差的报告。英国公使一定要指控岑毓英有罪,那就拿出书面的证据来。
威妥玛拿不出证据,却又毫不相让,他的执拗、好战、毫无绅士风度的纠缠,让各国外交代表也感到了讨厌。用中方代表崇厚的话来说,“威妥玛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今天说是,明天又说否。暴怒,愤恨,咆哮,任性而发,使我们只好不理。”
会谈继续进行,却已索然无味。李鸿章的一位幕僚发现,他们商谈的机密内容时常遭泄露,英国公使馆的一位普通秘书居然都知道他们如何商谈、商谈中谁说了什么话。他们秘密调查了几天,发现最大的泄密嫌疑人竟然是总督大人的女婿,一位尚书的儿子。他们不敢冒昧禀报李鸿章,只好找赫德商量。
就在这天晚上,赫德特意在李鸿章那里待到很晚,李鸿章看出他这位外国顾问像是有密事要谈,就把贴身随从打发了出去。
赫德问:“大人,您在此地有一艘炮艇吗?”
李鸿章说:“有。”
“您可以命令炮艇升火待发,于黎明时起航离开此地吗?”
“如果有必要当然可以,你想做什么?”
“我希望它带一封信到天津去。”
“给谁的信,这般要紧?”李鸿章惊奇地问。
“信是无关紧要的,给谁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送信的使者。”
李鸿章恍然大悟,追问:“他是谁?如果我的人有敢辜负我的,叫他的脑袋掉下来!”
赫德说:“当您还在天津的时候,我请麦克菲逊给您带过一个口信,而那个口信的内容三天以后就被英国公使馆知道了。请您好好回忆一下,当时在座的除了您本人、麦氏,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
李鸿章的脸上露出追思的神色,突然他一拍桌子,“是他!”他记起了赫德说的“另外一个人”是谁了,那是他一向信赖的女婿。他脸上的神情又是痛苦又是愤怒,“这件事由我来办!”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对谈判进程的影响可以不计。9月12日,在双方都作出一定让步的基础上正式签订了解决云南事件的《中英烟台条约》。条约规定,中方赔款二十万两银子,英方探路队可由北京起程,也可从印度进入滇藏,并由英国官员在云南省大理府或其他城市驻留五年,中方派专使赴英国赔礼道歉,其他还有扩大领事裁判权、增设口岸,免收洋货厘金等。威妥玛的要求看起来没有得到满足,但实际上英国人从天朝得到了好大一块肉。
赫德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目的达到了,既避免了战争,也让海关特别是他本人在天朝的地位得到了巩固。这就够了。10月3日,他从上海给金登干发
出的一封信里,他是那样的志满意得:
我刚接到总理衙门的短笺,说中国接受烟台协议。这样,就中国方面来说,“滇案”已告结束。我想英国大概不会推翻威妥玛订的协议……经此事件后,海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我认为在今后的二十年内,绝无翻船的可能!我开始感到我毕竟相当出色地驾驭了这条航船。但仍不可过早地踌躇志满……
信的结尾,他还意犹未尽地引用了罗马诗人维吉尔《埃涅阿斯记》中的一句诗:
你是叫我被静谧的咸海和安详的波涛之类的外表所欺,而去信任可怕之物吗?
11月的北京,北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些咬人了。威妥玛卸任公使行将回国述职,临行前一日来海关总署向赫德辞行。他不喜欢这个人,经此一事关系更不如前,场面上见了无非点头而已。但威妥玛这次来,还是让他有些许的感动。
“以前我一直怀疑你是站在中国人的这一边,事实证明我错了,我要为我
的无礼和冒犯向你道歉。”威妥玛说得很真诚。“尽管有诸多的不如人意,滇案能够这样了结,也值得我们祝贺了。”“是啊,实质性的好处是新开了四个口岸,还有沿长江的六个城市成为我们装卸货物的码头,还是你看得远啊!海关成了滇案最大的赢家。可惜我被那些虚幻的荣誉蒙住了眼,致使谈判拖了一年半载,差点让这些唾手可得的利益溜走。”
“这利益不仅仅归我海关,更是大英帝国的。公使先生不必自责,正因为您的强硬态度,清廷才会作出这些让步。只是可惜,建造币厂及邮政设施这些,这次的条约没有涉及。”
“这一去,我怕是再也不会来中国了。”公使的脸上有了一丝伤感,“三十多年了,真快,我把我的青春年华留在了这里。现在我要回伦敦度我的残年去了。和你打了这些日子的交道,我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你是最了解中国的人,中国的国情、官场,甚至东方人难以捉摸的心,你都一一了如指掌。回到伦敦后,我将向外交部正式建议,你是驻华公使最合适的人选!”
“谢谢公使阁下抬爱,我觉得我在海关的作用,更是任何人不可替代的。”
李鸿章与英使在烟台的谈判行将结束时,使团出洋的各项准备也进入了倒计时。除了参赞黎庶昌,文案汪树堂等四人,郭嵩焘又挑选了十年前曾跟随斌椿使团出访的张德彝、凤仪为翻译。这期间出了一件事,老家一个仆人跑到京城,告诉他说,8月间乡试的时候,湖南的一帮生员聚集在城中玉泉山,痛诋他依附洋人,要捣毁郭家的住宅。虽然最后这事让地方官出面平息了下去,但已让一家老小受惊不小。闻听消息,郭嵩焘又急又气,深感此番出行实在太无意绪。
到了10月31日,各项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郭嵩焘具折请训。召对时,西太后已得悉此事,安慰他说:“汝心事朝廷自能体谅,不可轻听外人言语,他们原不知什么。”他还是难捺激愤:“不知事体,却是一味横蛮,微臣家于此已是受惊不小!”太后只是好言劝慰。
11月的一天,郭嵩焘一行登海轮“丰顺号”从天津启行,三天后,船到吴淞口,英使威妥玛已在上海等候。因是正式派遣的驻外使团,候船期间,其他各国领事也一一来见。连日海上颠簸,再加应酬繁忙,郭嵩焘只觉头晕、耳痛,眼珠子也涩得厉害。想想自己此番作为赔罪特使出洋,心中实感屈辱。而滇案处置失当,他早就指出,非但不蒙见听,还遭国人訾骂,而今更要为此案背一黑锅,激愤,委屈,再加忧虑,动身前一夜,他从上海给老友两江总督沈葆桢发去一信:
幼丹尚书同年大人阁下:嵩焘乃以老病之身,奔走七万里,自京师士大夫下及乡里父老,相与痛诋之,更不复以人数。英使且以谢过为辞,陵逼百端,衰年颠沛,乃至此极,公将何以教之?默察天下人心,洋患恐未有已也……
1876年12月2日夜,风雨大作,郭氏一行十余人,其中包括如夫人梁氏、副使刘锡鸿、参赞黎庶昌,翻译官张德彝、凤仪,英国人马格里与禧在明,以及一干随员、武弁、跟役,于风雨中在吴淞口登上一艘英国邮轮。
夜半,风雨小了下去,天色却逾发如墨般漆黑。雨中,邮轮启碇开航。郭嵩焘站在甲板上,回望黑暗中灯火微茫的故国,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如夫人梁氏温声劝他回舱,见他像一块漆黑的石头般沉默,返身从舱内取出一件斗篷给他披上。
这年秋天,金登干的妻子为他生下第四个孩子,是一个胖嘟嘟的十分招人疼爱的男孩。夫妻俩给男孩取名阿奇博比德·尼尔·坎贝尔。这个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的父亲在第一时间把好消息告诉了北京的上司赫德,他请求赫德夫妇做坎贝尔的教父和教母。赫德答应了,开玩笑地说他的妻子艾伦真是块肥地,称他们的儿子为“小绅士”。
在这封于11月17日发出并注明“机密”的信中,赫德还提到,滇案谈判已在烟台结束,以郭嵩焘为团长的清廷外交使团不日即将起程。使团到达伦敦后,要他密切关注动向,一举一动都要向他报告,以防郭嵩焘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掌握,尤其要提防使团中一个叫马格里的英国人。
郭起初想要海关的人当翻译,但有人使他改变了主意。现在他出去只带中国人和一个叫马格里的人。此人离开金陵机器局之后,李鸿章想给他安排一个职位。很有可能,郭将需要外国译员,现在英国一些能讲汉语的人会试图尽力抓住他。我们必须先下手,防止他落入坏人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