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远在伦敦的金登干可以一吐心曲。他写信给金登干说,这些日子的挫折,让他松懈懒散,再也没有早些年前来到中国时的那股子闯劲了,有时还会冒出何必自找麻烦的想法来。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努力,“把这两片布按照我认为稳妥的方式拼在一起,并把它们缝起来。”
可是,线头为什么老是被无故剪断啊!
北京的夏天又闷又热,每一天都是煎熬。他就像泅入了一条黑暗的河流,前头看不到一点亮光。有一天,得知土耳其和塞尔维亚爆发战争的消息,他生出一种侥幸心理,寄希望于英国被欧洲的战事拖住,无心再顾中国这边。
他给金登干打电报,连连催问:中国事务取决于欧洲形势,欧洲形势怎样?大战可能吗?谁会帮助谁?英国外交部愿意以赔款和平解决还是可能对华宣战?走投无路之下他真希望天下大乱,把牌推倒洗了重新再来。
9月22日,郭嵩焘乘坐的“济安号”轮船从上海抵达天津。会见时,李鸿章催促他速往京城,领衔出使,并推荐精通中文的淮军总教习马格里担任出洋期间的英文参赞。
郭嵩焘久闻马格里此人好大喜功,负责的江南机器制造局造出的大炮,试射时十有八九炸膛,觉得李鸿章是故意要把此人塞给他。但碍于情面,还是勉强答应了。
“少荃兄以为何时出洋为宜?”郭嵩焘问。“当然是越快越好,早一日去,早一日平息事端。具体出使日期,还需筠
仙兄与英使商定。”“刻下英使威妥玛在天津吗?”“这只老狐狸!”李鸿章的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我们没有满足他的漫天
要价,他又跑到上海躲起来了。”“我在上海时并未见到他,唉,一定是海路上错过了。”郭嵩焘叹息道。“筠仙兄能不能修书致意,招他前来?”“他若肯来,也不会一走了之。少荃兄实在不应该放他去上海的。”“威胁、要挟,本是英人一贯伎俩。拳头人家硬,我又奈之何?不过,不谈总归是不行的,在哪里谈?上海、天津还是北京?就让他来挑吧。”“看来也只有这么一试了。如果英使是个讲外交礼节的人,应该会有答复,到时再见机行事吧。”当晚,在直隶总督官署,郭嵩焘给公使威妥玛发去一封公函,提出会见:
大清国钦差出使大臣郭嵩焘谨奉书大英国钦察威公使大人阁下:春间承望颜色,奄忽至今,企想高风,有逾饥渴。嵩焘顷奉命出使大国,由闽泛海至津,询知贵大臣已赴上海,为怅悒久之。此行必与贵大臣一晤叙,而未卜返旆何时。恐谕旨催促启行,交互海上,与大舟歧左,在京师久候,又虑津河冰合,岁内不能出洋。敢以书道意,应于何处相见,伏候示知。敬颂台安。嵩焘顿首。
但傲慢的威妥玛竟然装聋作哑拒不作复。李鸿章和郭嵩焘都没有想到,威
妥玛的主意变了。开始他竭力催促中国派使节赴英谢罪,这会儿他坚决要求等到滇案谈判有了结果后再行派遣。出使行期既然确定不下来,李鸿章劝郭嵩焘不妨在天津总督行辕再住些时日,趁此闲暇也轻松轻松,会会天津这边的朋友,总署那边他自会行文解释。郭嵩焘哪里是闲得住的人,这些日子里把有关滇案的邸报全都看了个遍。
一个月后,眼看内河即将冰封,郭嵩焘想久待天津着实无聊,提出入京,正好李鸿章也急欲赴保定料理军务,于是一起动身。
入京不久,诏授郭嵩焘为兵部侍郎,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因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委职,一待行期确定就要率团出洋,国人又视出洋为辱国之举,京城几乎没有一个官员来贺他履新。
过了一段门可罗雀的日子后,入值总署没多久的郭嵩焘突上一折,一时惹得京中议论蜂起。因郭嵩焘此折把滇案的责任归咎于云贵总督岑毓英举止失措,建议把岑交部严加议处,以服洋人之心,与廷议意见明显相左。此论一出,道路以目,骂他什么的都有。某日,早起的仆人还在门口发现被人泼了秽物,告知主人,郭嵩焘惟有摇头苦笑。法源寺主持迫于外间压力,也暗示他应该找个房子搬出去住了。
翁同龢派人来请他去府中一晤。翁府派来的轿子遮得严严实实,从小门进入翁府花园。翁同龢一见便说:“现在外面物议汹汹,对你很不利呀。我碍于身份,只能采取这般秘密的方式与你相见,还望莫怪。”
郭嵩焘施礼道,中堂大人客气了。“筠仙啊,今年5月我送你去福州时,还说你洋务通透,你一回来就上了这么一个折子,真是糊涂得很啊。”
郭嵩焘神色一凛:“我上的此折,是在全面调查滇案经过的基础上反复斟酌过的。滇案之起,虽属意外,然此案难结之根本原因,难道不在于我国尚未以礼对待外国,而京中士大夫又不察理势,徒放高论所致?以致一件普通的外交事端,一拖再拖,徒生事端,穷于应付。”
“但你提出对岑毓英以下一干云南官员严加议处,实在有违廷议,有拂民意,更是暗合英人提出的要求,难怪坊间都说你事事依附英人啊!”
“中堂大人明鉴,岑抚虽曾有功于云南,但封疆大臣理应与国同休戚,议处岑抚酿成事端之咎,使其功罪各不相掩,也可让英人无所要挟,此一事两便,朝廷为何还疑虑不决?”
“只是如此处置殊伤国格,让大清的颜面何处放呢……”
一边是英人的强硬态度,一边是来自国人的诽谤,搞得郭嵩焘心灰意懒,只想回湖南老家去,于是上疏请求回籍调理。朝廷同意给病假,但不同意他引退。郭嵩焘知道此身已非自由身,这才懊悔此次重入官场实在是过于轻率了些。
他从法源寺搬出来,住到后铁厂住宅。但流言还是追着他飞。1876年的整个上半年,他几乎没有间断过打报告要求回籍。但朝廷铁了心不放他走,上一回折,赏他两个月假,再上一回折,再赏一个月。看他请辞的语气越来越激烈,态度也越来越坚决,朝廷先是准他开缺总理衙门的职务,再是准他开缺兵部左侍郎,但就是不开缺出使大臣。就这么连上七疏,还是不放他走。他觉得朝廷就像在与自己玩一出猫与老鼠的游戏,一面同意你开缺官职,一面又塞给你差使,如此过分,迹近调戏大臣,实在让人齿冷。
西太后的一次突然召对,使他的这一屈辱之感有所减轻。那是3月的一天,他在兵部值日,内侍来宣,他随奕劻入宫觐见。西太后问到了滇案进展,更对日本在朝鲜的寻衅表示了忧虑,问他在与外国交涉事上有何良策。郭嵩焘禀告,西洋各国,意在通商牟利,我们与他们打交道,不可先存猜嫌之心,必须应付得法,才能不受要挟。否则,受一回要挟便要伤一回元气。太后感兴趣地问什么是应付得法?他说,先要审度事理,然后随机应变,以理争之、折之,才算应付得法。洋人好胜,办事讲究效率,只有摸透了他们的脾性,才能迫使他们就范。
几个月后,有人把他闹着要辞职的事告到了西太后那里。太后再次召见,态度极是和蔼,语气也非常温婉。她问了郭嵩焘的身体近况,劝他:“此时万不可辞,国家艰难,须是一力任之。我原知汝平昔公忠体国,出使一事,实亦无人任得,汝须为国家任此艰苦。”
得悉郭嵩焘正为流言包围,又安慰说:“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不要顾别人闲说,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
她要郭嵩焘继续到总署上班。“尔须天天上总理衙门,此时烟台正办着事件,时常有事商量,你必得常到。”
这次召见后,他再也不提引退的事了。重回总署上班,恭亲王也十分倚重,常常与他会晤商谈。不几日谕旨下,授他为礼部左侍郎。
勾栏胡同的总税务司寓所,好久未传出宴会的喧闹声了。每天傍晚准时响起的提琴声和竖笛声也偃旗息鼓。总司大人一天到晚板着的脸和随时发作的坏脾气,让夫人、孩子和家里的仆人都远远地避着他。
他需要安静,足够的安静!总司大人严禁任何人打扰,连花园里的牧羊犬都吓得噤了声。
威妥玛最主要的要求,是云南官员特别是岑毓英总督必须调京受审,但也正是这一条,最令中国政府深恶痛绝。因为赔款、开埠、免税等任何要求都不会像这一条那样,迫使政府颜面扫地。而且,勾决封疆大吏,势必激起更加汹涌的排外浪潮。以他与清廷二十多年打交道的经验,以他对中国政治的了解,他知道朝廷什么让步都可以,惟独这一条万万不能,岑毓英等云南官员是宁肯自杀也不愿被抓到北京讨好洋人的!
在这场一触即发的中英之战中谁的损失会最大?中国方面最急于求和的人是谁?皇帝?他只有四岁,什么都不懂。恭亲王?他的权力是那个一手遮天的西太后给的,也可以被她轻易掳夺。看来只有欧洲军火商人最大的朋友和主顾李鸿章李大人了!只有他知道,战争会让他的军工、舰队、机器制造等正在启动中的现代化项目蒙受何等损失。也只有他知道,一次命定之中的战败会夺去他所有的高官厚禄,夺去他所有的财富、金钱和名誉!
中国政府方面,去年8月就决定了派遣由郭嵩焘率领六名官员组成的使团去伦敦,向英国政府就马嘉理事件表示歉意。只是由于威妥玛坚持使团起程必须在两国间的争执解决之后,使团才迟迟没有离开北京。威妥玛一直拒绝见面,郭嵩焘无从商量出使事宜,便来找赫德一探英人底细。
赫德说,英人对华并无领土野心,只求双方互惠。英使拒而不见,是不满处理此案的敷衍塞责。郭嵩焘告诉他,使团年底前可能动身,总署有意向在伦敦直接与英国外交部进行会谈。赫德认为,滇案既一时难了,早日出使赴英或可打破僵局。再说,出使也并不全因滇案,伦敦有了中国的常驻使馆,才能随时处理两国间的事务。但滇案也切不可一拖再拖了。他建议,现在该是郭嵩焘的朋友、帝国政坛的铁腕人物李鸿章大人出面的时候了。
去年这个时候,上谕委李鸿章和丁日昌接手谈判事项,但因半途接手,没有赋予全权。再加上李鸿章觉得此事不关自己切身利益,也就边谈边拖着,一直没有进展。赫德对郭嵩焘说,应该让李大人意识到,谈判破裂将会使他领导下的现代化项目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他将会输得最惨。从十多年前的苏州杀俘事件起,赫德与李鸿章已打了多年交道。他钦佩这个有着东方俾斯麦之称的政治家的铁腕手段,也欣赏他在军工机械和武器制造方面卓有成效的建设,但对他的结党谋私和出尔反尔,一直很是看不上眼,觉得几近市井无赖手段,配不上他泱泱大国宰辅的身份。
那么,现在就让李鸿章的无赖手段去对付威妥玛强盗般的无礼吧。他很高兴自己为威妥玛找了这么个好对手,也结束了这场政治赌博中一直找不准自己位置的苦恼。现在好了,他再也不用受夹板气了,他将完全坐到中国这边来,终于可以放手去干了。直隶总督李鸿章很快被重新授命全权负责与英国公使的谈判。赫德高兴地写信给金登干,“由于我的提议,伟大的李已被派来这里全权对付威妥玛,”但他又放不下这份担心,“威妥玛的态度有引起战争的危险,他的首席顾问梅辉立是好战的,据说在各方面比巴夏礼爵士要更巴夏礼。”远避上海的威妥玛会来吗?会谈结果会怎样,说实在的他心中也无底。他向总署自告奋勇,前往上海再去找威妥玛一次,劝说他北上,重启和谈。
8月,燠热的上海城里,一辆四轮马车载着赫德驶进了苏州河南岸的英国领事馆。尽管这个城市正被嚣动着的热浪淹没,但坐在领事馆这幢维多利亚式大房子前宽阔的敞廊里,面对着黄浦江上吹来的湿润的风,还是非常的惬意。他用调匙轻轻搅动着杯子中加上了柠檬汁的锡兰红茶。唔,纯正的英式口味,好久没有喝到这么好的茶了。威妥玛把杯里的威士忌一大口喝干,说:“可惜我们要谈的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不然,这倒真是一个美妙的下午。”
“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他答非所问,但中国通威妥玛对这句唐诗包含的意思岂会不懂。令他惊奇的是这个身量矮小、微微有些秃头的家伙竟变得这么沉得住气。“据外界传说,大学士李鸿章已奉上谕,前往烟台与我重开谈判。据说上谕还授予他比通常的钦差大臣要大得多的权力。你从北京来,这个消息确凿吗?”其实他到达上海不久就获悉了这一消息,但不知对方底牌,就诳称传言,先探虚实。“是的,外界传言非虚。事实上,李鸿章大人这会儿已经从天津到了烟台,等待您前往和他会晤。我正为此,前来敦促公使阁下早日成行。”“我为什么要去见他?”威妥玛冷笑,他从架上取下两个案卷扔给赫德,“你看看,这是刚刚送达的总理衙门对滇案的审结,那个腾越厅的都司李珍国,和一个姓吴的腾越厅同知,这两人具结的供词,哪里有一点翻悔之心。看他们这么强口自辩,倒是我大英帝国的不对了。”赫德翻开案卷,飞快地看了下去:
总理衙门存审讯滇案供词
光绪元年十一月初三日点名单计开:李珍国(南甸都司)、李含兴(系李珍国侄子)。十一月初三日讯具亲供。署鹤丽镇左营都司李珍国今于与亲供事。实供得:都司年四十三岁,腾越厅人。同治十二年五月奉委署理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