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迫切地想从他这里知道,英国政府对此抱什么态度。赫德说,他听说已有超过五万名的英军和印度士兵在仰光一带待命。另外,兰波上校的两艘军舰不日也将抵达广州。
“你觉得战争会爆发吗?英国国会会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开战?”
“不,英国政府不会认为这是小事,因为威妥玛公使事先向我们提出过申请,并得到了总理衙门发给的咨文和护照,他才会派出上海领事馆的官员马嘉理去当探路队的翻译,偏偏被杀的就是这个马嘉理,所以他们会认为这是故意挑衅。”
“挑衅?”文祥咕哝着,“我们为什么要故意向英国挑衅啊,我们能落着什么好?”“是的,我当然能够理解,”赫德说,“但更重要的是要让英国政府理解,要对这一意外事件作出一个合理的、他们能够接受的解释。”文祥说:“我们当然会调查的,但这需要时间,问题是威妥玛公使提出了许多与此事无关的要求,什么增辟口岸、减免商品厘金,实在让我们为难。”
“就英国政府对华政策的影响力来说,他一个驻外公使肯定要远远超过我,他们更愿意听他的,而不愿意相信我。”赫德也深感无奈。他不忍面对老朋友失望的眼神,表示方便的时候他会找威妥玛谈一次。
通过各个口岸的耳目,赫德在北京密切关注着此案的调查进展。
7月7日,接受威妥玛使命的格维讷抵达汉口,与李瀚章总督就此案首次会晤。会谈中,李总督表示他本人也很希望尽快解决马嘉理一案,但老奸巨猾的总督大人同时又否认政府军队参加了袭击行动。威妥玛在指令中重提了各项赔偿要求,但又担心催迫过紧会让格维讷和他的同伴被扣作人质,于是在调查时间上略作了让步。
8月间,从天津传来的一则消息让赫德焦躁不安的心里又添了一把堵。传言说,某日上午,威妥玛和公使馆的汉文参赞梅辉立应约前往北洋大臣官邸拜会李鸿章时吃了一顿闭门羹。尽管事情很快搞清楚了,原来是官邸的司阍前一夜因天气太热没睡好,起床晚了,延误了开门,李鸿章也于当天夜里对威妥玛进行了回拜,但坊间已经群议汹汹。朝中更有不识大体的清流派人士高度褒扬李鸿章,说他大大地为国人露了一把脸。赫德一听就知道坏事了,他知道,以威妥玛的傲慢个性,这外交礼节上的小小失误只会让他更加变本加厉,漫天要价。
果然,几天后金登干发来电报,说伦敦的报纸就此事刊登的新闻配上了如此耸人听闻的标题:李鸿章把威妥玛公使阻留在他的门外。金登干还告诉他,英国国内舆论强烈主战:“报纸上中国电讯交替散布着战争与和平的消息,如果中国拒绝英国的要求,英国公众表示决心一战。”11月间,女王授予威妥玛高级勋位爵士,这似乎在表明,皇室赞赏对华的强横态度。
如果两国开战,赫德估计,形势很可能回到十五年前,皇帝西狩,中国在屈辱中订立城下之盟。但今年更禁不得打。年初,同治皇帝和他的皇后阿鲁特氏刚刚去世,才四岁的光绪皇帝即位。尽管西太后有着十几年临朝执政的经验,但宫廷的混乱多少影响了政府运转的效率,特别是在外交和国防上更是章法大乱。在此情势下,如何避免两国关系滑入战争深渊?他深知自己对本国政府的影响力有限,但又不甘心放弃努力,当下之计,只有去找威妥玛谈谈了。两边的齿轮都咬得死死的,只有把自己豁出去当润滑剂了。
果然,威妥玛一见他来丝毫也没有掩饰怀疑的目光,他把赫德当成了总理衙门派来的说客。他说,你如果来叙旧我欢迎,如果来做说客那就请回吧。赫德不卑不亢地说,这事不归我管,我做什么说客!威妥玛笑了,对啦,这事不归你管,归我管,中国皇帝给你的年薪再高,也没让你管两份差事吧?
赫德听出了威妥玛这话里浓浓的醋意。自从他从李泰国手里接掌海关起,他对各口岸税务司及聘任的各级洋员就定了很高的薪俸标准,一般一个口岸城市的税务司一年有两万两银子的收入,他自己和总署职员的收入更在两万以上。而驻外公使和领事馆职员的薪金参考的是英国国内标准,难怪威妥玛眼红了。威妥玛这话里还有一层意思,是在暗示他除了做着总税务司,还做着另一份差事,伙同伦敦的代理人,为清廷向阿姆斯特朗军工厂购买武器做掮客赚取中介费。
“尊敬的公使先生阁下,请您相信,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不只是大清国海关总税务司,更是女王陛下的一个海外臣民,他是站在英国的立场上和您说话。为了保证我大英帝国在东方的势力和已经取得的各项利益,我们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保持与中国的友好关系,否则,我不能保证法国、日本、俄国会不会趁火打劫。”
威妥玛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不可能完全站在英国的立场上,为我大英帝国的利益说话,因为屁股决定脑袋——请原谅我此语不雅。你现在坐的是大清国龙椅边上海关总税务司的宝座,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差错,你还有着他们的二品顶戴吧?咦,今天你怎么不戴啊?”
公使先生揶揄的语气让他恼怒,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这几年在中国平步青云,自恭亲王而下,都对他这个洋官兼政府高级顾问礼敬有加,从没有人用这样不敬的语气与他说话。但他现在不想与之闹翻,尽力让脸上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容。
“公使先生这一问,倒让我想起来了,不久前,派到福建任按察使的翰林院里最有学问的郭嵩焘大人也这样问我,‘君自问帮中国,抑帮英国?’我这样告诉他,‘我于此都不偏袒,譬如骑马,偏东偏西便坐不住,我只是两边调停。’他又问我,‘无事时可以中立,有事不能中立,将奈何?’我是笑着这样告诉他的,‘我固是英国人也。’我觉得,我回答郭大人的这番话,其实也是对公使先生提出的问题最好的回答。”
这番话,让威妥玛也不由得佩服起了这个来自爱尔兰乡下的同胞,但他在口锋上还是不想输给这个后生小辈。“你刚才说譬如骑马,东西都偏不得方能坐稳,我怎么知道你这会儿是不是也在施展你的骑墙术?”
赫德不想与这个早他十多年来到东方的前辈玩文字游戏。此人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与李泰国一起做额尔金的谈判助手,把中方谈判对手琦善气得恼羞成怒愤而离席,最后落得个被咸丰皇帝赐死的下场。他的嘴上功夫毒着呢。
“当然,我现在做着大清海关总税务司,那是因为我与帝国皇室、高层有着良好的关系,更是由于女王陛下对我的支持。我想如果中英开了战,我这总税务司恐怕也当到了尽头。所以,我当然不希望两国开战,希望回到谈判桌前把纷争给解决掉。话说回来,我一个来自阿玛郡波塔当地方的基督徒,坐在这个显赫的位置上,代表的难道仅仅是我个人的私利吗?我想公使先生也不希望一个法国人或者俄国人来取代我的位置吧!”
“不不,当然不,但是我总不能为了保全你的这个职位,放弃帝国的荣誉和其他更重要的利益吧。”
话题回到滇案上来,得悉前段时间威妥玛和李鸿章会晤后,在一份备忘录中提出了两项新的要求,一是审判云贵总督岑毓英,一是要求中国派遣一位使臣前往英国谢罪,“表示中国政府对于曾经发生的事件的歉意”。赫德认为,第二项要求于国际法上尚讲得通,但第一项要求,审判一个地方高官,对这个爱面子的国家来说实在很难办到。
听到他的这一异议,威妥玛咆哮起来:“那么你认为,谁应该为这一死亡事件负责?是从前的中国皇帝旧属、现在英国人保护下的曼德勒[1]的缅甸国王吗?是云南省的中国官员们、那个姓李的都司和他的侄儿?还是边境上那些愚蛮的土著人?的确,这些野人表面上服从中国的管辖,但实际上却不受统治,他们仇恨一切外来文明,对于劈开荆棘进入他们地界的远征队,稍一煽动就会挥舞起仇恨的马刀和梭镖,射出浸沾着毒液的弓箭……或许这些人都要负部分的责任,但我在这里不想深究。我要说,这一阴谋的幕后指使者就是署理云南巡抚岑毓英,是他,必须为这次袭击远征使节和杀害马嘉理的事件负起全部责任!这个来自广西的武人,他的血液中天生就有生番的野蛮精神,帝国曾以他不分青红皂白屠杀平定云南武装叛乱的功绩,让他出任此地最高长官。对于这样一个嗜杀成性的人来说,如果有机会让他杀掉整个远征队,他也不会犹豫的!
“李瀚章总督在汉口告诉格维讷说,应对这一事件负责的是几个下级军官,还说什么岑对马嘉理入滇提供了最周到的款待,你信吗?是的,岑在表面上或许是客气和友善的,但这不过是他实施杀戮计划的一个障眼法而已!像岑毓英这样一个刚愎自用、行事毒辣的人,他的一句话都可以让属下战栗哆嗦好半天。如果没有岑毓英的授意,我敢保证,他治下的官员没有一个有那么大的胆子!你以为,杀掉几个下级军官就能让这个屠夫逃脱惩罚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赫德对这个硬心肠的好战分子不再抱什么奢望了。他也没有把会谈结果告诉文祥,因为他看出来了,文祥衰弱的身体似乎已经受不了来自外界的任何打击了。花了许多个不眠之夜,他终于鼓捣出了一份《遵拟整顿通商各口岸货物征抽事宜节略》交给总理衙门,以做滇案谈判的底牌。报告
[1]曼德勒(Mandalay),曼德勒省省会,缅甸第二大城市,缅甸最后一个王朝雍籍牙王朝的都城。56
中,他从海关口岸自身发展的角度建议,增辟重庆、宜昌、南京、芜湖、温州等地为新口岸,并减免各种外来商品的税收。他相信,威妥玛从这份报告中一定会看出,他的许多要求都变相地实现了,而对大清来说,这乃是政府对外交和经济政策的主动调整,也算保住了一点可怜的面子。英国人争实利,中国人好面子,你们就各取所需吧。
他不知道总理衙门会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自己的建议,但自己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前署理广东巡抚郭嵩焘奉诏来京陛见,于1875年农历正月入都,即入住京师名刹法源寺。寺处于宣武门外西砖胡同内,建于唐贞观十九年,是唐太宗为纪念征辽将士所建,原名悯忠寺,入清后始改称法源寺,上有雍正皇帝题匾。入京官员大多寄居于此。
曾国荃也在奉诏入京之列。他比郭嵩焘早一日抵京,特设下酒宴为老朋友接风。酒毕,又一同上街游玩,至关帝庙行礼求签,叩问时局。
“这次诏命入京,筠仙兄知是什么缘由吗?”
“去年以来,日本借台湾生番杀害遇难琉球渔民一事,兴师进犯,朝廷诏授沈葆桢为钦差大臣赴台办理,并命沿海各省加紧筹防。值此多事之秋,诏命我等入京陛见,显见国家危机当头,急着召集干才能吏商议对策。”
曾国荃同意老友的分析:“日本人垂涎琉球,意在试探耳,这几年每听海外来客说起,日人多方购买铁甲船,其狼子野心,实在不能不引起警惕。此事既涉外交,应该征询的是熟知洋务之人,筠仙兄在广东时就以知晓洋务闻名,在诏命之列,并不意外,我一介武夫,怎么也蒙混其中?”
“你刚才一番话,识见已在朝中好多大臣之上了。那些人不懂考究事理,只会横生议论,使我大清一次次坐失图变良机,真到临事,却又束手无策了。”
“手握权柄,却遇事不作为,做事无章法,中国的事都是让这帮庸人弄坏的!”曾国荃也激愤起来,“兄在翰林院多年,又曾入值南书房,京师乃是旧游之地,故交门生遍布,此番入京,当能重新启用,愚弟先表祝贺了。”
“自从广东任上被谤,一晃八年,唉,”因语涉左宗棠,不便详述,郭嵩焘惟有长叹一声,“回湘八年,我已心灰意懒,只一心居家讲学,从未离开湖南一步,这点心思早就没了。”
“岂无用世之心乎?我听说同治七年,少荃剿平东西捻之后,入京觐见,与恭亲王和文祥谈论国事时,就特别推崇你通达夷务,请召用京秩为宜。”
“此生所恨者,没有降生在康乾那个盛世。说来不怕你笑话,执教长沙城南书院这几年,我曾两度梦见圣祖。一次是在同治七年四月,先皇南巡,我扈从召对,为圣主明君办事,我犯颜直谏,而先皇毫不介意。新近一次,是在同治十一年八月初四夜里,我在梦中听说圣祖已经复位,惊问相距百余年,圣祖藏身何地而于今日复位?答称圣祖因见时局艰难,必须出来料理。我听了真是既喜且惧,所惧的是此身将受重寄,又恐有负平生之志。这一吓,梦就醒了。”
曾国荃听了哈哈大笑,“筠仙兄这两个梦,都是平日积想所致。兄前番从粤抚任上受谤去职,积郁于中,不免有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感,这才连梦中都不忘用世之心!放眼当今天下,能推究夷情,知其所长以施控御之宜,舍筠仙兄而其谁!我等曾蒙圣恩,不为己,亦当为天下苍生,搏它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