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院墙挡住了视线,看不到里面的陈设,这反而让人产生一种神秘感。他们只知道这一家的主人在大清做着高官,来往的也都是朝中的当权人物和各国公使。一个月里总有两三天,这个四合院外车水马龙,一拨拨高鼻蓝眼的洋人带着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来到这里,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喧闹声、音乐声和开香槟酒的暴鸣声。于是他们都觉得,洋人都是些闲着没事找乐子的人。男主人办公的总税务司署在东交民巷使馆区,每次进出胡同都是坐着马车,几乎没人看清他长什么模样。总税务司夫人是个不算漂亮但长得很端庄的英国女人。她偶尔会带着女儿出来散步,后面跟着一个奶妈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孩子,看到胡同里的邻居们,她会笑着跟他们点头招呼,有时还会操着半生不熟的京片子与他们说上几句。
赫德的这幢官邸与京城里其他的四合院并无两样,第一进除了门房、厨房,还有厨子、奶妈、马夫、园艺工和仆人的房间。第二进是客厅、餐厅、书房、台球室和客人接待室。再往里,是一个新修的欧式小花园,种着本土的紫藤、刺槐和一些引种进来的花草。一个角落里还圈着孩子们养的鸽子、珍珠鸡等小动物。第三进则是他和夫人的卧室以及孩子们的房间。赫德一家入住前,把二进和三进的房间用欧洲运来的材料全都重新装修过,所有的床、椅、餐桌、壁炉、吊灯、镜子、书橱,包括全套的餐具都是从英国运来的。
但赫德得意的并不在此,而是琴房里收藏的一长排乐器。从都柏林购买托运来的钢琴,是夫人和女儿弹奏的。一长架产地不一的小提琴,除了一把袖珍型的是为女儿埃薇备着的,其他全是他专用的,都是托伦敦办事处的金登干购买的。还有两支六孔的竖笛,是用那种在干燥季节也不会开裂的木料做的,虽然不是很贵,但他也很珍爱。每次他起了兴致要写一个乐章或作一首乐曲时,手头有了它们来试奏就方便多了。所有这些乐器中,他最喜爱的还是那把出自意大利制琴名家塔第瓦利之手的吕波琴,此琴材质优良,纯手工制作,工艺精巧,琴弓和琴弦都是相同牌子的,最适于外出旅行时携带。这把琴他是看到了报上的广告,托金登干去伦敦王子街的乐器商哈特那里购买的。店主讨价四十镑,颇有商业头脑的金登干一番讨价还价,帮他杀价到十五镑就到手了。
赫斯特·简跟他来到中国快十年了。刚开始共同生活的新鲜劲过去后,他发现,家庭生活并不是当初想像得那样可以帮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相反的,他要时时分心,要顾及那个和他一起生活的女人的感受。和朋友聊天时,他曾这样感叹,一个执著于事业的男人真的不应该结婚。在北京的外国人圈子向来把总税务司夫妇看做家庭生活的典范,夫妻间彬彬有礼,晨起问候,餐前餐后致礼,临睡前小心翼翼地吻别互道晚安,圣诞节和主日还互送小礼品。他和妻子都觉得这是很有面子的事,他们愈发小心地维持着这面子。尽管妻子暗底下埋怨丈夫很少与自己行房事,但囿于教养她从来不会说出来。他也只觉对性事兴致全无,不只对妻子没兴趣,对其他女人也同样没兴趣。
要是在从前,他警觉的目光从来都是追逐着她们的。他为她们的美而痛心,为得不到她们夜不成眠,觉得所有的成功都只为获得她们的青睐。现在自己才四十岁,生命这么快就显出颓势了?是不是从前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已经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激情?
回到中国三年后,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埃薇出生。两年前,儿子埃德加·布鲁斯出生(粗通文墨的管家帮他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赫承先)。他忙于海关人事,又因陷身一桩官司,几乎很少在家陪他们。对他的冷落,妻子早就心生不满,好几次向他暗示想回英国去。既然夫妻同床渐生异梦,两人睡在一起就像互不接壤的两块大陆版图。既然性事只是机械的活塞运动,只是有责任的丈夫向有教养的妻子例行义务,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给他安慰?
有的,比如他一直在追逐的权力。还比如,音乐。在对音乐的热爱上,妻子倒是很快就和他达成了一致。他应该不会忘记,当年他回爱尔兰,第一次去她家,就是一架钢琴让他们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他们在家里定期举行音乐会和沙龙,总税务司夫人的热情好客、优雅大方很快在京城上流社会中流传开了,连各国公使夫人和从不出门的京城命妇也都坐在密不透风的抬轿上慕名而来。赫德的梦想是拥有一支自己的铜管乐队,海关丰厚的薪金使他不必为实现这个计划要花费多少去精打细算,对他来说,这支乐队里汇聚起多少个真正的艺术家才是最重要的。妻子对他的异想天开一点也没有惊奇,相反的,她也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投入到了这个乐队计划中。她不再提回国的事了。她甚至开始跟着法国公使夫人学唱歌剧。从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总税务司一家对音乐的热爱到了何等地步。埃薇五岁那年,他们决定给她找个家庭女教师。关于这个职位,他们给出了优厚的待遇,每年两百镑的薪金,并许诺会把她当做家庭正式成员来对待。但条件也是不无苛刻的,她应该是年轻漂亮的,有语言天赋的,更重要的是,她还得爱好音乐,起码会一两样乐器,会唱《蝴蝶夫人》里的一二段选段。
这天是3月11日,傍晚时分,赫德寓所里又飘出悠扬的提琴声。琴弓却突然顿住了,总税务司署的一个文案刚刚送来一份电报,是伦敦印度事务总署3月4日拍发的——印度事务部署电讯:中国部队在蛮允进攻缅甸—中国探路队……2月22日,马嘉理及其五名中国仆人被杀,其余逃脱,三人受伤,行囊丢失。
他的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桌前打开地图,费力地寻找中国和缅甸交界处一个叫“蛮允”的地名。
马嘉理,马嘉理……他念叨着,眼前浮现出一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这个年轻人他并不陌生,去年巡视口岸到上海时,他曾和领事馆的一群官员来自己的下榻处拜访。当时得悉这个上海副领事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还有过把这个年轻人罗致到海关的想法,碍于公使威妥玛对下属控制极严,他又不得不与之搞好关系,才没有提出来。
一个极具才干的年轻人突然间死于非命,这当然令他震惊,但他更担心的是,这桩偶发事件会对东西方两大帝国的关系蒙上一层阴影。
他吩咐门房赶紧备车,他要去恭王府。
恭亲王一直对他器重有加,海关和他能有今天,离不开亲王的信任与关照,他觉得有必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一突发事件告知亲王,并商议如何应对。
马夫套好了车,门房也来催了几回,赫德却犹豫了。他断定马嘉理的死必然会演变成中英之间的外交事件。在得悉英国政府对这一事件的态度前,匆匆忙忙赶去恭王府,是不是过于冒失了呢?要知道,自己是蝙蝠一般有着双重身份的人。既是大清国的官员,又是英国臣民,在这样的时候应该为谁说话?那么,要不要去公使馆找威妥玛先生谈谈?看来也同样不合适。
他的头痛病又犯了,内火急攻,嘴角都烧出了一排水泡。回忆从1860年到现在的十五年,他认为这是中英关系调整得最平稳的时期,他麾下的海关也在这个时期得到了很大发展。当然,历任英国公使从额尔金到卜鲁斯到威妥玛,都起了很大作用。但自己施展骑墙术,左右逢源,两面贴金,更是劳苦功高。他担心的是威妥玛,会趁机从这一突发事件中找碴。
威妥玛这个老牌外交家确实有点让他发憷。此人剑桥大学出身,精通中文,早在1842年就来到中国担任汉文副使,外交家之外的另一重身份是语言学者,出版过一本用罗马字注音汉字的专著《北京字音表》。公使馆和海关总署办公地点不远,都在东交民巷一带,他们也经常打交道,每次相互间都殷勤客气得近乎虚伪。他们一个是大英帝国在华利益的代表,一个负责着的海关对保证英国在华利益又十分重要,在一起免不了虚与委蛇。赫德不喜欢此人,不喜欢他虚假和客套之下的盛气凌人,不喜欢他自恃资历用教训口吻说话的那种腔调。从威妥玛夹鼻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里,赫德更多看到的不是尊重,而是傲慢。从别人嘴里他也不止一次听说,公使先生对他与金登干联手做军火生意为清廷购置军舰一事颇有微词,认为他的手伸得过长了。
他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威妥玛对发生在云南的探路队遭袭事件非常震怒。
一个星期后,一份从英国公使馆发出的最后通牒放到了总理衙门各位大臣的案头,并限令在四十八小时内作出答复。这份通牒除了要求成立调查委员会彻查此事、惩罚凶手、支付赔偿、准许继续派遣远征队外,还提出了增开商埠、优待外国公使、租界内外国商品免征厘金、外国商品运转内地全免各项正税和子口税等额外的要求。毕竟是老牌外交家呀,要么不做文章,一做就是一大篇,赫德既鄙夷威妥玛趁火打劫,却又不得不暗自钦佩此人手段厉害。四十八小时作出答复?按照大清国的驿传制度,这事从云南府一级级呈报到京城,怕要两个月以后呢。
得悉此事,总理衙门迅速作出回应,他们承认此事的严重性,并对暴行进行了谴责。两天后,宫中发出的一份上谕命令署理云南巡抚岑毓英彻查此一事件并俱报,但在事情真相正式明朗前,总理衙门拒绝威妥玛提出的公使觐见、程序修改、条约修改、商品免税等要求。威妥玛不同意中国单方面调查,且由岑毓英来负责,认为调查必须在英国官员在场之下进行。在他看来,岑毓英本人对这一事件负有直接责任,应是被调查的对象,现在反而让此人来负责调查,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带着使馆随员离开北京去了上海,并威胁说,英国国防部已派出两艘军舰,由兰波上校率领正在来华途中。迫于压力,朝廷不得不改派驻扎武昌的湖广总督李瀚章任钦差大臣负责调查此案,英国公使馆秘书格维讷带两名译员负责到场监督。
3月的北京尚是寒风扑面的季节,连着刮了几日西北风,冻雨夹杂着雪粒子,更是让人冷得彻痛。这些日子,随着中英关系降到十几年来的冰点,赫德的一颗心也有如落入了冰窟。与伦敦的电报线时时开通着,他迫切需要金登干告诉他国内有关此事的反响,掌握时局的进展。云南此案,看似不关海关总署,是公使馆的事,实则与他息息相关。就目下形势而论,假如中英开战,他百试不爽的骑墙术还行得通吗?这个海关总税务司还当得下去吗?苦心经营十余年一直高效运转着的这个王国,就这样让它崩溃吗?难测的前景让他忧心如焚。
总理衙门大臣文祥派人来请他了。这在他意料之中。事关两国交涉,他又是这么一个特殊的身份,他料定他们一定会来咨询于他,请他居间调停。轿子进了东堂子胡同,刚在总理衙门门前停下,就有一个章京迎上,告诉他文中堂已等候多时。
转过照壁,是一个南方园林式的花园。步过池塘上的木头拱桥,一个曲尺形的转角连着一条长廊。几只早醒的蝴蝶翩跹着,飞落在长廊黝黑的大柱子上。引路的章京按规矩不能再进内,他停下垂手站在一边,示意客人继续往前。赫德再行几步,听见了里面气呼呼的说话声。
“洋人也真是的,非要从这里强闯进来。云南西部群山环列,各处山隘高不可攀,坡崖中南北相连的山谷里,又常年流淌着喜马拉雅山脉融雪形成的激流,如此险峻的地形,连当地的马帮都不愿意走的。”
“文中堂有所不知,英国人觎觑我云贵的矿藏资源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历来进入云南省有两条道,一是从广州溯西江,从百色穿过一大片山地进入云南;第二条道,是经由安南东京,溯红河上达蒙自,再由铁路进入云南。前一条通道控制在中国人手里,第二条通道控制在法国人手里,他英国人要另辟新路,从缅甸国进入云南,就只有把目光投向伊洛瓦底江上游的通航地八莫,然后朝东北前往腾越厅,再向东经大理府进入云南腹地。”
说话的是文祥和另一个当值的总理衙门大臣。文祥愁眉不展,显得心事重重。赫德同情而又无奈地发现,他的这位老朋友似乎一天比一天衰老了。
“总司大人,我们等候多时了。”文祥站起来拱手致礼,他赶紧迎上去扶住。
“去年一年,上海发生暴动,法国人在越南闹事,四川传教士被杀一案尚未解决,各地又兴仇教风潮,今年一开春,又出了这档子事!我这个总理衙门大臣怕是再也不会有舒心的日子喽!”文祥一见他就大倒苦水。
“是啊,是啊,有了这些火绒、火石和火镰,足可以引发出一场大火来。”两人相交多年,他也就免去客套开门见山,“所以这件事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不可掉以轻心。”
因为他说了“我们”这个词,文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但他确实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站在雇用他的国家的立场上说话,而不只是为了讨好总理衙门。他告诉文祥,各国公使都接到了本国政府不得擅离职守的训令,这充分说明,各国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