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新邻居,是一个南方某省的退休高官。此人姓李,年逾七十却有三个妻妾,都是三十出头的少妇,而且搬进来不久又花钱买了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做第四房小妾,这样加上已经去世的第一个妻子,李老爷一共有五个女人。去世的女人生下的两个女儿已经分别长到了十六岁和十八岁。她们在闺房里学习琴棋书画,有时还下楼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她们隐现的乳房轮廓和柔软的腰身已完全是成熟妇人的体态,言行举止却还有着孩子气。这对一个有着多年性经验的男人更具挑逗性。
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隔墙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她们。那个人还拼命抑制着不让忽凉忽热的身体发抖。“哦,我的眼睛!”她们更不会知道那个男人在单独忏悔时痛苦得简直想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终于,隔着墙,他和两个芳邻有了第一场彬彬有礼的闲聊。他觉得这两个年轻的女子都很逗人喜爱,受过教育,会读和写,喜欢闹着玩,举止里有着故作老成的轻佻和风情。凭经验,他判断这两个姑娘都很容易引诱上手,且可以做得很干脆。
在一次隔墙夜谈中,年长的一位说愿意跟他走遍全世界,年幼的一位则愿意认他做“干爸爸”。那次夜谈分手时,年长的那位(他叫她“李姐姐”)还送给他一个香袋,她娇羞忸怩的情态一时让他看呆了,忘了伸手去接。“尤物啊,你们是把我的生命放在火上烤啊!”他当然希望和这两个女孩中的任何一位待在一起,他躺在古色古香的卧榻上,高兴的时候便抚弄她,但道德的训诫总是在他快要逾墙而出时制止他。
他和“李姐姐”惟一的身体接触是在月光下隔着墙握住彼此的手。不谈宗教,也不谈哲学,只是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花园里的狗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下啃着他带去的肉骨头,一声不吭。花园里的雾气越来越重了,周遭很静,可以听到露水从叶尖滑落砸进地里的巨大声响。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觉得脚都发麻了。离别时那女孩交给他一张带着香气的便笺,说是自己写着玩的一些诗。他展开来,借着月光认出最后一行是“大人何不逾墙来”。啊呀呀,真是个小妖精!
那一晚,他后半夜才回到自己房间,上了床也久久没有睡着。这次小小的放纵造成的损失是,第二天上午法国公使依约来访时,他还熟睡未起。这在行事风格一向周密严谨的总司大人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
那次月下对谈之后,好些天都没有在花园里看到她们。后来他听说女孩中的一个被李老爷责打了十几下手心,还被罚跪半天。听到这一消息时他有过片刻不安,甚至涌上辜负美人恩的愧疚,但很快他就像一个梦游的人醒来一样出了一身冷汗。他为这场激情可能引发的后果感到可怖。晚祷时他突然想起《哥林多后书》里有关圣保罗的肉中刺的一段话:又恐怕我因所得的启示甚大,就过于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体上,就是撒旦的差役,要攻击我,免得我过于自高。[1]什么是我的肉中刺?就是这要命的情欲啊!
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原先已经买通的李老爷的第二个妻子安排了两个女孩来花园等他,他管住了自己的脚不向围墙那边移动。又一个晚上十一点钟,她们又来等他,他还是没有去。魔鬼终于遇上了对手!被撩拨得春心萌动的少女们还蒙在鼓里,他已决意从欲望的迷津中走出来,并把这个夏天花园里的约会看成是在平静的中年降临之前最后闪耀的青春的火焰。要把魔鬼永远逐出去,不让它们占据心灵,要完成道德训练的所有课程,惟一要做的事便是……结婚。结婚,这两个中国姑娘,和远在上海的那个女人,当然都是不合适的。
有一晚,临睡前他抓过放在床头李嘉图的一本《政治经济学》来看,他是想用这本枯燥乏味的书来催眠,却没想到越读越清醒。
他下床点起一根烟,书页翻动的窸窣声中,未来妻子的形象如同定影液中的底片一样慢慢地浮现出来。她的笑容转瞬即逝。她写在水上的名字无法辨清。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是生活在伦敦还是贝尔法斯特的哪条街巷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应该是一个英国姑娘。她不需要长得太漂亮,不需要有非常高雅的气质和趣味,但有一点,她必须与他门当户对。当然如果她出身于一个富有的高贵门第那就更好。
啊,娶一个富有的妻子!这实在是一件美事。平生第一次,他把财富和妻
[1]出自《新约·哥林多后书》十二章。
子联系起来。说实在的,有哪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能拒绝权力与金钱结合产生的魔力呢。而以前,他对婚姻的看法一直带有浪漫色彩:自己喜欢的女人,宁可她身无分文;除非挣的钱多到足够家庭生活开销,否则永远不结婚。他甚至设想,这位将要成为他正式夫人的姑娘,不一定要与他有寻死觅活的爱情。让爱情见鬼去吧!那都是小说家胡诌出来骗人的。他要的只是一个有教养的、恪守维多利亚时代妇女道德的姑娘,能与总司夫人的身份相当,又能替他好好经营家庭。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被这样一种设想、被自我献身的精神迷住了,他从来没有这般渴望过,渴望那种平庸如死水般的家庭生活。
此后不久,他收到了布雷迪姑妈从国内寄来的信。姑妈在信的开头用大段矫情的文字描述了波塔当乡村初秋时节的景色,又来了一番时间与生命的哲学家式的沉思,最后用一种好管闲事的长辈的语气责问侄儿为什么迟迟不考虑婚姻大事。在信的末尾,姑妈提到的一个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姑娘芳龄十八岁,刚从女王大学神学院毕业。不知是遗漏还是故意卖关子,姑妈在信中没有说那个姑娘的名字,只是提到了她的姓:布莱登。姑娘的父亲布莱登先生是小镇上一位人人敬重的医生。
这封信一下激活了他童年时代的记忆,他眼前浮现出一幢白色小门的两层建筑,那是布莱登大夫开在镇上的诊所。诊所门口一侧有一个小花坛,医生空下来时就拿着长柄浇水壶和小铁锹站在木篱笆内侍弄花草。他经过诊所门口,总闻到浓烈的消毒药水和植物开花的香气混合的气味。一到星期天,布莱登医生就会带着他的一家子,穿戴得非常正式地去镇上的天主教堂做弥撒。医生不苟言笑,穿的黑色西服领子浆洗得发硬,再热的天也打着领结。他的儿子不声不响地走在一边,简直是他年轻时的翻版。医生夫妇一人拉住女儿的一只手。他们对儿子很严厉,对女儿非常宠爱。女儿七八岁的样子,有着一头像她母亲一样的金色头发,用红绸带打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想像不出那女孩十年后的模样。
在写给姑妈的回信中,他对那女孩已经长大成人表现了适度的惊奇,同时他也说出了忧虑,假设那女孩钟情于自己,她愿意远涉重洋来到万里之外的东方吗?要知道这里远离亲友语言不通,北京一到春天就是扑面的风沙,夏天又热得可怕,整个城市没有排水系统,下了雨满城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她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姑娘能受得了吗?
日子在繁琐的公务和无休止的会面中过去了,两个月后,布雷迪姑妈的回信到了。这封信写得就像是一封对那姑娘的美德褒扬书。姑妈说,镇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赫斯特·简·布莱登小姐是一个正派的好姑娘。她很善良,比如还很小的时候她在路上看到乞丐和残疾人都会暗暗掉泪,把自己的零食送给小乞丐吃。她中学毕业后考进女王大学读神学,小小年纪就思考起了人的灵魂救赎问题。她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又是镇上教堂唱诗班的成员。赫斯特·简·布莱登,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姑妈这封信透露给他的一个重要信息是,医生的女儿对遥远的东方充满着好奇,她愿意来中国看看!这怎不让他喜出望外?
他突然强烈地思念起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姑娘。他不知道这种思念是不是爱情。来中国十年,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盼着回国。去年老磨坊主夫妇生病的消息都没有让他下定决心回去,此刻回国找一个正式妻子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恳求姑妈,把自己的通信地址告诉赫斯特·简小姐,让她和他单独通信。尽管婚姻不一定非要有爱情,但他也希望在正式会面前他们已有足够深入的了解。如果进展顺利,他希望这次回国就能向她求婚,这样,到他结束度假,就能带她一起来中国了。
他都被这样的想法迷住了。
此时,他一直在努力的另外一件大事已经稍有眉目,他的心思完全转到了那一边。
这件事他是三年前向帝国军机大臣文祥提出来的,那就是中国应该向欧洲各国正式派驻公使。文祥是恭亲王直接领导下的军机处及其下设处理国外事务的专门机构总理衙门的主要官员,满族正红旗人。其人操守廉洁又才智出众,在多次交往中,父亲和他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父亲希望这一建议通过文大人能对皇族有实质性的触动。但令他气沮的是朝廷对此一直犹豫不决。
在与总理衙门大臣私下的交谈中,他们有的提出这将为本就拮据的帝国财政增添一笔庞大的开支,有的认为目前中国尚缺乏足够担当此任的合格官员,还有的则提出,在允准外国使节觐见和向西方正式派驻使节前,可能还存在
“某些礼仪问题”需要解决。以他在中国居住十年的经验,他深知问题的核心在于帝国根深蒂固的朝贡体制观念。多少个世纪以来,这个庞大的巨人在一种可笑的幻觉中一直自踞世界中心,给所有外来者以蔑视性的字眼“夷”。自乾隆时代马嘎尔尼勋爵在北京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以来,这个庞大巨人一直拒绝与世界对话,拒绝在平等外交的基础上与西方国家互换使节。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守旧的势力向来有着极大的能量,任何一点细微的变革都可能引发一场地震。但他坚信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这将给中国一个机会。
事情的转机是恭亲王出面了。
恭亲王收到总税务司回国度假的请求不是一回两回了,但都没有准他,这一回却破例放行了。同时他还以总理衙门的名义奏请派出一个外交观光使团一同出访,成员以同文馆在籍学生为主。恭亲王还建议,由于同文馆的学生都还在弱冠之年,殊少涉世经验,必须有一“老成可靠之人”率同前往,一来可以沿途照料,二来呢,到了国外也可随处指点,免得他们因少不更事贻笑外邦,扫了我大清朝的面子。此折由恭亲王授意,总理衙门出面,又思虑周详,小皇帝自然准奏。父亲喜出望外,大清开国二百余年,还从没有向海外派过一个外交使团呢。此事如果真能办成,那么他,来自北爱尔兰波塔当乡下的罗伯特·赫德,将是促成东西方两大帝国对话的第一功臣。
回国的日期初步定在了来年春天。他把这一消息写信告诉了布雷迪姑妈。可确定出访成员一事却大费周折。按常理,这样一个使团须得二品以上的
高级文官率领出访,但总理衙门的大臣们没有一个愿意去。倒是父亲的汉文文案斌椿,一个上唇留着两撇花白胡子的精瘦老头,有一日带了三儿子广英,一个在朝廷某部供职的笔帖式,找到了他,请求他带这个年轻人出洋历练一番。斌椿是内务府汉军正白旗人,做过帝国最基层的行政官员,在山西襄陵县做过一任知县,因病回旗后,于咸丰七年捐输八旗副护军参领衔。此人官场混迹多年,颇有些人脉,在总税务司署与总理衙门之间跑跑腿,干得颇为欢实。斌椿吹嘘说他的儿子是此次出访最合适的助手。但这个表情木讷的年轻人很难让父亲产生好感,那是一个对谁都说是是是的傻大个儿,声音黏糊糊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印度橡胶球里吹出来的一个胖东西。
此事过去没多久,斌椿又跑过来说,恭亲王已亲自找他谈话,派他负责这次出访。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道光皇帝的弟弟惠亲王有一个女儿,几年前指定了嫁给长顺(他是恭亲王的连襟)的兄弟。新郎父亲的去世,致使婚期推迟了将近三年。正当丧期届满,惠亲王又去世了,这个可怜的女子又须居丧九个月,因此直到1866年2月才能完婚。在婚典中,斌椿被选派护送新娘回娘家,在那里他遇到了恭亲王,在与亲王一次简短的谈话后,他被选中了……
确定派斌椿而不派别人,并不是他有多大的才干,很大程度上只因为他是一个满人,同皇族成员有来往,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既然恭亲王都认为斌椿“老成可靠”,是率领出访的合适人选,父亲还有什么话说呢。斌椿六十三岁,的确老了点,但再老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满朝都是愚蛮不化的脑袋,一跟外国人打交道就惟恐掉了自家身价。如果让父亲自己挑选的话,此人尽管不是最合适的,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懂一些简单的英语,他和外国人有过交往接触,与丁韪良[1]、美国使馆参赞卫廉士等人还有不错的交情。再怎么说,他起码还知道地球是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