韪良先生的说法,“宁波”这个名字并不像字面那样意指“宁静的波浪”,而是指“使波浪宁静下来的城市”——不远的过去,一场旨在打开贸易之门的战争,已经让那儿成为一个通商口岸。
行前,一个外交官这样忠告他:即使艳阳高照,出门的时候也一定要带上雨伞,去打水鸟的时候一定要穿上长筒靴。这话让那个年纪的他颇费思量。一路上,这个勤于内省的青年都在忏悔犯下的罪孽,“不良的交往把我从安守本分的道路上引开,我所遭受的惩罚不仅有心灵上的损失,更有肉体上的折磨。”海上的溽热使那种难与人言的病发作得更厉害。他想这就是亵渎神明的代价。我现在多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啊,他对自己说。为了重回主的身边,他规定自己从今以后做一个圣徒:1.读圣经,早晚各读一章;2.不说谎;3.戒烟,饮食适度;4.力求圣洁,“不因想着那些引向罪恶的欲念和行为而犯罪”。
可是海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犯下罪行的一幕在回想中竟越来越显得销魂而美好。入夜的海风把甲板上女人们的香水味和轻佻的笑声送入舱内,他觉得身体里好似有一只老虎咆哮着要跳将出来,关也关不住。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背对上帝,趁着黑暗手指头告乏了事,当然事后肯定又是无穷无尽的忏悔。
快两个月后船到香港,走下甲板的年轻人形销骨立,如同大病一场。但这里还不是终点。在这里的英国商务监督公署作为额外人员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他将转往宁波担任领事馆随习翻译。从香港出发前往上海的船上,他开始稍稍放任自己,读带在身边的司各特和库柏的小说,翻阅中产阶级的《笨拙》画报消磨时光。当湛蓝的太平洋变成黄褐色,泥流涌向船舷,大河的入口向这个年轻人展开他中国之行的新一页:肥沃的田野、点点宝塔和背驮牧童的水牛。尽管离船靠岸还有几个小时,但赫德已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小说胡乱塞进行李堆里,准备下船了。
“阅读小说应当受到谴责。”他对一个结识不久的法国人说,那人正捧着一本《巨人传》,为里面的饕餮场面拼命忍着笑呢,“因为小说虽然能使我们得到教益,但它在我们头脑中形成一种对邪恶和不体面的景象——比如说性交——的想像,因此它使我们接触到罪恶和污秽。”
罗伯特·赫德是乘坐“厄林号”从上海到宁波的。10月中旬的一天,船从镇海炮台“高傲的眼皮下”驶过,进入甬江。
一进入甬江,右边是镇海要塞,一所大庙坐落在招宝山山顶(非常像直布罗陀的山,只是规模小一些),左边是另一座较高的山。山顶有一小塔楼,用作瞭望哨,有时用作发信号的场所。在招宝山的后面,就是镇海城……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河道航行,左边是山,几乎濒临甬江河岸,右边是一片宽阔肥沃的平原。最后,航行到了最后一段河面,正对着白沙村,稍往前,右边就是英国墓地,左边河岸上则有无数房子,外国洋行和外国人的船只也都在那里。放下锚,到宁波了……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这座抵挡海盗的要塞下的大队帆船。林立的船桅几乎把城市从视线中遮去。
这是他对这个东部小城的最初印象:咸鱼气味包围着的一座保守主义的城市——保守主义尤其通过士大夫阶层的惧外憎外心理表现出来,根深蒂固的官绅家族集中地——终日响着算盘声和桐城派古文的诵读声,某些物品被视为这个城市的特产:漆器、木雕、镶嵌银饰的家具和一些贵金属制品。
城中心有罗马天主教传教士们居住的天主教堂,为了方便传教,他们都改穿中国服装。南门外有一所修女们办的育婴堂。新教传教士中,有英国圣公会、浸礼会和美国长老会派遣的,大多数传教士住在城东三条河流合汇处的岬角上,即当地人所说的三江口。他们在那里建造了学校、礼拜堂和几座简陋的房屋。尽管这个城市还没有多少教徒,但传教士们相信,安息日的早晨到处响彻教堂钟声的日子终将会到来。
英国领事馆在离河岸稍远的一个长条形岬角上,这一段河常常被叫做领事馆小湾。从领事馆的窗口,可以看到河对岸坟地的荒草。
他的职责是主管送交中国海关的船运报告并学习汉语,帮着代理领事收缴关税,处理私盐贩子、海盗和鸦片船,以及跟地方官吏谈判。他对这一工作并无多大兴趣,他更向往的是作为一个神职人员被派遣到这个古老的国度。既然所有的道路都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他希望很快投身到传播耶稣基督福音的工作中。怀疑和恐惧的确有,引诱的确在进攻,“感谢上帝,”他说,“感谢上帝我仍然喜欢宗教。”
一日,赫德穿过近郊的田野出去散步,看见了几座坟墓。其中有一块石碑,是被海盗淹死的美国传教士娄理华的墓碑,上面写着:“我是这土地上的一个陌生人。”那一刻他对不可知的未来感到了恐惧。留在中国还是回英国?当牧师还是当律师?抑或是去经商?他就像一个旅行者来到一个岔路口,前面有五六条岔道,可他不知道该走哪一条。最后他决定留在这块土地上,学会官话和难听的宁波土话,然后从事传教工作。他相信这是他来到这里的责任。
可是穿上教士的长袍就能免受魔鬼的诱引吗?
当夜色笼罩岬角,情欲之花便开放了。这黑而又黑的苦难之花啊,和着夜色中潮水的呜咽渐次绽放,让可怜的年轻人饱受煎熬。这煎熬,即便他抱着一腔传教士的热忱也不可抵御。看来上帝也不是想像中的那般无所不能。他渴望着异性的爱,欲火中烧,与日俱增,又不可遏制。只有异性的气息会让他狂躁的内心变得宁静。
“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位年轻而富有生气的传教士的妻子在我身旁,我就会感到愉快。”他在写给斯旺顿的信中说。
信中还不无醋意地说,我在宁波,必须自己动手给衬衫钉纽扣,穿着无跟又无尖的袜子,自己动手弄吃的。你所在的教区呢,想必有许多女孩子都乐于为你的手帕镶边,为你织袜子,做衬衫。可怜我这个倒霉的单身汉,这两周来还没有同一个英国妇女说上三句话,只对一个美国人点过头,除了那个倒夜壶刷马桶的老太婆,很少看到中国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
近乎幽闭的日子好像让年轻人变得谵狂了。他吹嘘,自己正在爱上一个十四岁的中国姑娘,“她的脚只有两英寸长”。同时他还爱着这里的两个英国姑娘,他已与她们握手六次。他还爱着一个在此地的爱尔兰姑娘,已见过她七次,并在三个不同的场合与她讲过话。
领事馆里只有一个英国人,代理领事密妥士,一个高个子、络腮胡子、灰杂色头发,长着一双狂野的蓝眼睛——“极像一个疯子的眼睛”——的苏格兰人。他们很少有交谈,工作也大都是“在纸条上涂写”。除了和传教士们喝茶,晚上的时间如何打发确是一个问题。到宁波不久,他得出的一个结论是:基督徒的生活就是不断战斗,击退肉体的世俗的情欲。年轻人太需要一个对手了,他把自己视作了最大的敌人。然而发生在身体内部的战斗毕竟是可怕的:“考验最激烈的时候只有被引诱的个人、引诱者和上帝知道。”
尽管罪恶感要把他推向一种禁欲生活,但内心里有一种力量强烈地引领着他立即退回到世俗生活。在深夜的书写中,深感寂寞并对女人充满幻想的年轻人记录了生活带给他的各种烦恼、诱惑,道德上的斗争和苦恼的时刻。他涉世不深,却又雄心勃勃,富有见识。他尚把握不准自己的方向和潜在的能量,正摸索着培养自身的处世技巧、耐性和精明的头脑。
密妥士搭上了一个中国女人,他在领事馆旁边租下了一套房子,经常跑去幽会。赫德见过这个女人。她长着一张狐媚的脸,眉骨高挑,眼里的一汪水色好像要随时溢出来。一天傍晚,赫德出去散步时路遇了这个女人,当时她正一个人,看起来似乎很不开心。赫德的上衣纽扣上正别着一支漂亮的玫瑰,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尚,即使他来到了东方也不舍得丢下,他摘下这朵玫瑰递给了她。然后他又到领事馆的院子里采了一大捧玫瑰,跑出去把这些花全给了这个女人。这件事后,好多天他都不敢看密妥士。但接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出于某种考虑,他和传教士们保持着时断时续的接触,所谈无不是一些宗教问题。但当每周末去教堂做礼拜时,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兴高采烈。这不由让人怀疑,他与其说是为了去听牧师索然无味的讲道,倒不如说是为了寻找机会和年轻妇女接触,并体会异性之温馨。
一个礼拜日,他照例去教堂听一个浸礼会牧师讲道。那天讲的经文是《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第十三节:“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当讲道进行到中途的时候,一只黄狗钻进了屋子。牧师正在上面讲对一切事物要仁慈、克制,教士们却对那个不速之客忙开了,你打它一下,他踢它一脚,吓得黄狗尖叫着在人群中四处乱窜。先是女人们笑出了声,然后传染给了下面站着的教士们。赫德也快活地笑出了声。
“上帝啊,救救这些渎神的人吧!”牧师在台上连画十字。
除此以外,没事他就去城外打猎。他打下过麻雀、斑鸠、稻鸡、知更鸟,还有一次差点打下一只猫头鹰。每当他背着猎枪出行,身后就会跟上一大群孩子,阵势浩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出去,让他再也找不到一只鸟。他向孩子们作出吓唬的样子,但他们还是远远地跟着他。这很快让他兴味索然起来。
难道生活真的无趣到了只在晚上听听更夫打锣和敲竹梆子?当当当。梆梆梆。深夜划破空气的敲打声倒是很有规律,尽管音色变化少,效果还真不错,有点古东方的情调。
年轻人很快找到了新的消遣,去城墙那边散步。宁波的城墙是石砌的,因年代久远而呈灰色,墙上缠满了爬山虎等匍匐类植物。赫德目测了一下,墙体足有二十至三十英尺高,周长足有六英里。城墙顶部开阔,足以行驶一辆马车。站在城墙上,无论是往城里看还是城外看,都让他心旷神怡。第一次去,在城墙上走到一半的样子时,散开了的蛋黄一般的落日似乎在向他发出警告,如果走得再远一些,就得留在黑暗中了。他离开城墙,从城中直穿过去。当他走进一条狭窄的街道时,他迷路了。他不知道是继续往前走还是留在原地。当他看到住处的屋顶时才安下心来。
城墙上行人很少,只有士兵、乞丐和传教士。他喜欢早晨去那儿散步。那时,这座城市刚刚醒来,他听着嘈杂的市声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涌上来,内心感到了充盈,觉得尘世并不是一味的乏味,还是有些可爱、可亲的东西。
一天清早,他在城墙上遇到了奥尔德茜小姐[1]。
奥尔德茜小姐是一位英国传教士,是这座城里最早到来的外国人之一。她很早就立志献身于上帝的事业,但因父亲年纪大了,不得不在家照料,直到她父亲去世才开始传教生涯。她先在爪哇[2]待过几年,鸦片战争结束后来到中国。尽管那时她已经四十岁了,但还是学会了阅读中文。奥尔德茜小姐天生丽质,又颇富家财,但纤弱多病的她一直没有结婚。这并不是说缺少求爱者,这个老处女至少拒绝过别人一两次吧。她花费了很大一笔钱在市中心租下一套大房子,开办了这个城市最早的一所女子学校。她一天中最好的消遣,是由最中意的几个女学生陪同,爬上城中九层高的宝塔顶,坐在那里,呼吸着海边吹来
[1]奥尔德茜小姐(Miss.Mary Ann Aldersey,1797—1868),英国基督教循道公会传教士,曾创办近代宁波第一所女子学校。[2]爪哇,今印度尼西亚一带。05
的清风,度过漫长的午后时光。这时总是有几个她最喜欢的学生陪着她,在她喝午茶时读书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