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捉弄我,你把我放在火炉上烤,使一个男人完全受不了。”鼓动的情欲得不到满足,使这个旅途中人的话带着些怨气,“你我就这样卿卿我我下去,一直到曲终人散呢,还是将来有一天,为了我曾经这样痴情,受到公众的嘲讪和英国陪审团温情的怜悯?”他希望在伦敦的帆船俱乐部收到她的信,“要是俱乐部没有你的信,我会失望极了,我会马上感到要靠我的雪茄烟盒子来抑制我对爱的饥渴。”他向她索取爱,“只要得到赫斯特的爱,再多的忧虑和烦恼纠缠着我,我也承受得起,只要简是真心实意的,我可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地打榧子。”
真像他自己说的,拥有她的爱就可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地打榧子吗?向波塔当的未婚妻抛出这件爱情的紧身衣后,逗留伦敦的四五天里,工作上的事已让他完全忘记了“心爱的小姑娘”。
那些天,他忙着在下榻的圣詹姆斯旅馆会见一拨拨的“中国佬”朋友,戈登上校、雅妥玛领事、福克斯船长,还有金登干、汉南、休士等一帮海关下属,他和他们一道用餐,商量工作。看金登干这段时间跑前跑后颇为得力,委托办的公事私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决定这次回中国把他带回去担任私人秘书和海关的财务稽核员。为了芝罘港灯塔的事,他又在休士的陪同下前往领航协会洽谈。除此之外,他还忙着筹划购买送给中国友人的礼品,忙着同想在海关觅职的人面谈,直恨分身乏术。到了8月4日,他同金登干一道前往巴黎,准备为扩充中的京师同文馆招募一批学者充任教员。期间他会见了一位叫方根拔的德国学者,据说此人大有学问,且有意出任同文馆的数学和天文教习。另有一位叫毕利干的化学家,对出任化学教习也颇有兴趣。尽管巴黎对他不无诱惑,夜晚的香榭丽舍大街更是勾人魂魄,但妹妹夏洛蒂的婚礼在即,他还是着急地赶往爱尔兰家中。夏洛蒂是他第二个妹妹,比他小七岁,他早就答应她,一定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与未婚妻分别十多天了,他也急着想见到她。
“我的爱,我的乖乖,我的亲小囡,我的最亲爱的!如果我继续这样深情地叫下去你会不会以为我发了疯?”人在旅途,空间距离使他一点也不必为送出这些肉麻的话感到脸红。
“为什么你抓住了我,你这个迷人精?你31日一片深情的来信,我一直到昨日半夜才打开。我一读完,嘴里说出第一句话便是,但愿上帝保佑我亲爱的姑娘!你觉得你对此能够看得透彻吗?我能够。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纯真、高洁、情操高尚、深情的姑娘,我觉得你的确毫无保留地把你的心给了我。”他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时就像一个诗人。“我十分喜爱乡村生活,漫步田野,欣赏着夕阳下的树木和一排排矮树篱。要是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加倍的欢乐。我们的柔情蜜意是在四墙之内相互倾诉,我更希望风和日丽时和你在乡间散步。只要你始终在我身旁,我决不会对这个世界上别的女人多看一眼!”
“我的亲爱的,我认为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我认为我已经在你的身上找到了我的好天使:这并不是说我要常常吻着你,或者别的什么,而事实上你和我一起在房间时,我好像呼吸到异样的空气,那是我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宁静和安详。你的亲近让我心满意足,一切烦躁不安一扫而空。你像我喜欢的颜色(绿色):当你在我视野之内,不论是径直凝视着你,还是仅仅暼见你的轮廓侧影,我的眼睛总是充满欣喜。好啦,亲爱的,再有一个星期,在我去爱尔兰途中,你便会见到我,也许我会……很高兴再一次有你在我的身旁!”
这些充满着柔情蜜意的信俘获了姑娘的心。参加完妹妹的婚礼,赫斯特·简半推半就留在了拉弗内特。当天晚上,他们有了第一次性事。他亲吻她的脸,耳垂,脖颈,摸遍了她的身体。他自忖自己的舌尖足够火热,手指足够灵巧,但不管他变着法子如何挑逗,她的身体就像一截不会热起来的湿木头。当他试图进入她绷得紧紧的身体时,他听到她说了一句话,“这种事我不熟悉。”
一开始,他只是把这句话当做一个处女羞于性交的托词。“这种事我不熟悉”,当她重复着咕哝的时候,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取笑的意味。他的头轰地一下大了,看来她已经怀疑起了自己的真诚,把自己看做了一个老于此道的蜂蝶浪子。他猜测这次出门在外的十多天里,她一定从什么地方听到了这十年间有关他在中国所作所为的传言。以前,他曾经向她暗示,在中国的这些年他有过一些故事,“我不打算告诉你我过去多么傻”,“赫西,请记住,你是为了未来而同我结婚的”。但从她此刻的神情看,他知道她较真了,她急于知晓他隐秘的过去。
“赫西,受到你的怀疑或不信任,对我将是人世间最大的灾难,我的身上既有行大善的料,也有作大恶的料。要是你这方面有任何不信任,将我引到错误的方向,我担心我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是灾星……”
“亲爱的,你怎么了?我只是不熟悉这事儿。”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啦?”
“……”
本以为销魂蚀骨的性爱会带来期待已久的快乐,但这几句话说下来,他再也提不起兴致,几天来的劳顿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身上,于是草草结束爱抚倒头便睡,却再也睡不着,十年间的中国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第二天一早醒来,赫斯特已经走了,他懊恼昨夜没有说清楚,更担心她一时的负气会让一桩即将到手的婚姻告吹,于是赶紧坐下来给她写信。
当他提起笔来,有一件事他一想起来就觉得特别烦心,他是不是应该向赫西坦白自己所有的过去,把与中国女人私通并刚刚将三个孩子送到伦敦的事告诉她?直觉告诉他,这样做是危险的,很可能得不偿失。既然完全的透明不可能,那就向她作有限度的坦白吧,他相信,女人总是很容易被话语所引导,当她们陶醉于爱情的气流时,便不再执著于事情的真相了。他应该说出一些隐秘的往事,但更重要的,要让她相信他对她的爱。
于是在这封信中,他承认1856年曾在宁波同一位英国小姐有过一个鲁莽的婚约,可是姑娘的父亲拒绝接受一个缺乏财富又没什么前途的领事馆雇员做女婿,婚事很快就告吹了。那位英国女士成为别人的妻子快十年了,现在已是一个有许多孩子的躐遢的胖女人,他再也没有与之有任何联系。他接着含混地承认,由于这一背叛给他带来的打击,随后几年里,他一直处于拜伦式的“放荡”状态。但当他走过深渊,回想过去的放纵时,只觉得生活的痛苦。他的语气不像在坦白一段情史,倒像在向着一个知心人诉苦。他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受伤害者的角色,以激起她的同情。当然,经验告诉他,在恋人面前适度的谦卑更具杀伤力。
“我的亲爱的,我除了没有披露那不必披露的,什么也没有隐瞒!要是你喜欢我这样做,我可以告诉你,我去中国以来每一年是怎样度过的。对你来说,要这样的解释,就是要你弯下身来,把套着沾满泥土的靴子脱掉。”他还说,一个男人通常到了他这样的年龄,很少经受过火烧和水淹的苦难,但他两者都经受住了,结果是让火烧光了痛苦,让水洗尽了污渍,现在的自己比起以前,是个更加纯洁和善良的男人。至少这两年自己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就是证明。最近几个月,在伦敦和巴黎这样容易让人堕落的地方成功抵挡住了诱惑,也是一个证明。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一个女孩把她未来的生活完全交付给他,他怎么可以让她不幸福?
“要是我不喜欢宁静而高尚的生活,我不会有结婚的念头,我对于我所思考的未来感到充分自信,而且肯定在未来,我不会做出任何使我妻子痛苦或者引起她为我脸红的事。”
距离8月22日的婚礼越来越近了,家中成天乱糟糟的,定制礼服、排定邀请宾客名单,一应事都少不了他。赫斯特·简还提出,要把婚礼放在都柏林最豪华的酒店举办,去中国之前要他一直陪着她度完蜜月。
作为一个准备把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新娘,这要求不算过分。父母和女方家庭都希望把这事操办得热热闹闹,他只好像一个木偶一样被他们牵来牵去了。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家人忙活,心底里越来越强烈的是对一个中国女人的思念。
这两年里,她的影子已经很少在他心里出现,他以为已经忘记了她,现在他知道,这不可能,永远不会。她给了他感官的愉悦,给了他一次次在汗水和喘息中羽化般的人间至乐,她还给他生下了三个孩子,她是他已经消逝了的青春的墓志铭,是他在中国十年的全部秘密。
她现在在哪里?离开了他,她如何生活的?抛弃她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Ayaou,阿瑶,我的阿瑶啊。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呼喊着这个中国女人的名字。这个即将步入婚姻的男人,完全被对另一个女人的内疚淹没了。他一向相信自己,但在这件事情上,他真的迷惘了。
下雨了,雨点打得院中阔大的树叶啪啪作响。整个下午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味被蒸腾的水汽吞噬了,天变得格外昏暗,好像黄昏提前降临了。他站在窗前,从倒伏的树梢辨认出了风的形状。这雨紧一阵缓一阵,短暂的消停之后是对大地更肆虐的鞭打。
这疾风骤雨的天气让他想起了北京的夏天,胡同口碗口粗的槐树都会被吹折,雨停后满街的泥泞和水洼,让吃力前行的车子就像陷入了沼泽……满世界只剩下嘈杂的雨声,天色渐渐泛白,他看着满是水渍的窗玻璃上的那张脸,雨水冲刷着那张脸,让它更加污浊。那张脸也带着仔细端详的神情看着他,如同十年前的他,看着现在的自己。
那张脸……
哦,是的,那张脸……那么年轻,那么瘦。绷紧的下颚好像承受着内心的某种折磨,又不要让这种折磨显露出来。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阴郁,几乎使得这张脸显得神经质,就像一个耽于内心生活、过于羞怯和紧张的青年艺术家。那张侧着的脸看着窗外的雨……
把时光折叠,这张脸的下面是另一张脸……
那张脸正对着蓝得虚空的大海出神。他现在看到这个年轻人正在1854年夏天去往中国的船上……
让我想想,他最合适的位置应该在哪儿?他竭力在记忆中搜索,就像一个侦探重返现场寻找证据。船舱内?船上的舞会?还是与众人一起听随船的牧师布道?
……好了,他转过脸来了。他站在甲板上,孤身一人。三十一岁的他如同在另一个时空与十九岁那年的自己遭遇了。
十九岁那年的他,体力与情感和大不列颠帝国一样正处于上升勃发阶段,情欲之花在他体内隐秘的角落已经不为人知地绽放开来。在女王大学,他享受过持续不断的对中产阶级少女的心醉神迷。就在踏上中国之行前,这个女王大学的优秀学生(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文学士,科学奖学金获得者——他经常带着自得的口吻这样介绍自己),受魔鬼的诱引,和他的同学斯旺顿一道,“走上了叛逆和邪恶的道路”——当然,每个男人都要经由类似的堕落之路才能到达上帝那儿——他在贝尔法斯特酒馆里一个妓女放荡的肚皮上失去了他的童贞。不久他就感到身体不适,生殖器刺痒并且伴随着尖锐的疼痛。显然,作为快乐的代价,那个腌臜的女人让他染上了某种惩罚性的疾病。他离开英国是否是希望异域的气候能治愈这具走向腐烂的身体呢?
此行他的身份,是为女王陛下去远东的外交部做随习翻译,政府的一个低级职员,隶属香港总督包令爵士[1]管辖。他的目的地,是那个古老帝国东部沿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宁波——按早几年抵达中国的美国长老会传教士丁
[1]包令爵士(John Bowring,1792—1872),英国派驻香港的第四任港督。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