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这座城市发生了几次轻微的地震,有人说是奥尔德茜小姐的魔法带来了这些灾难。因为这座城里的人们曾经见到她在黎明前爬上城墙,打开一个瓶子。他们说瓶子里禁锢着法力巨大的鬼魂,这些恶鬼摇动了支撑大地的柱子。她差点儿被当成女巫烧死或者砸死。其实是她独特的生活习惯惹来了这些麻烦。她一年到头总是在凌晨五点时到城墙上去散步,前面一个仆人提着灯为她引路。即使冬天她也十分准时。她手中拿着的瓶子里的确也装着“法力强大的东西”,这东西是鹿角精,她用来解除头痛、驱除异味的。
矮小的老处女由一个拿着灯笼的仆人陪伴着,正喘着粗气沿着石阶走上来。她身穿一件花丝绸晨衣,严严实实的扣子一直扣到头颈底下,头发用绿色的蝴蝶结系住。这个女校校长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得他心里发毛。
对这个老资格的传教士,他理所当然要为她让道。他向她问好,语气里带着自己也能觉察的殷勤。因为他听说,奥尔德茜小姐办的女子学校里,有几个漂亮的女助手,他早想结识她们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行为古怪的老处女摸出一瓶治头痛和驱除异味的药水,往手掌上洒了几滴,又添加了些随身带着的鹿角精,揉了揉太阳穴,说:“年轻人,我每天早晨五点就来城墙散步,想不到你起得更早。”
“能陪小姐您一同散步,不胜荣幸。”
陪同老处女散步的结果是他得到了邀请。本市的英国人要到雪窦寺游玩,奥尔德茜小姐希望他能同去。就在那次游玩途中,赫德看上了老处女的一个助手,年轻美艳的戴尔小姐。看着她惹火的身段,赫德心里暗暗发誓要搞到她。要不是他紧张得舌头打了结,倒真的要脱口而出向姑娘求婚了。上山时,赫德一直有意走在戴尔小姐的轿边,一想到马上要脱口而出宣布爱情,年轻人就喘不过气来,有六七次差点晕倒。
“我是个什么样的青年呀!”他忍不住埋怨自己。最后他总算找来了一只小狗做了戴尔小姐的替代,这当然要比一个年轻女子差远了。聊胜于无吧,他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外甥女的名字给了它:诺拉。
奥尔德茜小姐最喜欢的女学生是一个姓冯的二十岁寡妇,她给她取了个名字叫萨娜冯。萨娜冯肤色很白,俊俏的脸上有着一丝淡淡的哀愁。这让他十分动心,有事没事就往奥尔德茜小姐的女子学校跑,试图找个机会勾引上这个小寡妇。萨娜冯结婚前曾在女学读书。后来父母把她许配给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十三岁那年她就结婚了。婚后不久,男人害痨病去世,她像个佣人一样服侍公婆,但他们经常打骂她,说她带来了灾难。他们逼她改嫁,因为这样可以免除厄运,又可以得到一大笔彩礼。消息传到奥尔德茜小姐耳中,她买下了这个可怜的女孩,给她洗礼,让她皈依了主。
得知了冯寡妇的这段悲惨经历,他在心里更加疼惜她,也更加向往她黑色教袍下隐约起伏的躯体。他去的次数过于勤了,奥尔德茜小姐看出这个领事馆小雇员的不怀好意,特意关照门房,他一来就赶紧关门。其实那时他已经小有得手了。有一个傍晚,冯寡妇已经默许他隔着教袍抚摸了她的乳房。她小小的乳房如同尚未成熟的春桃一般不盈一握,他觉得很不过瘾,想有进一步的进展,小寡妇捂紧衣服死也不肯了。正面进攻受挫,迂回包抄亦可得手。正当他试图进行第二轮进攻,用小礼物小首饰之类的东西突破小寡妇的防线时,奥尔德茜小姐灵敏的鼻子嗅出了他不轨的举动,最终让他功亏一篑。那些日子他就像一只伤心的狗围着女学高高的围墙打转,却又不得其门而入。他不修边幅,痛苦而又失望,看上去就像一个邋遢不堪的流浪汉。为了让他彻底死心,最后,在奥尔德茜小姐的主持下,萨娜冯和一位在农村传教的本地牧师结婚了。
不久,萨娜冯从乡下给她的教母寄来一个塞满了刚从地里收上来的新棉花的枕头。信里说:我只是降生在这个广阔而自私的世界里的一个年轻无助的寡妇和孤儿,是您让我抵挡住了魔鬼的诱惑。
到了秋天,一些年轻的中国女子开始进入他的视野:阿蝉,阿金……她们可能是领事馆里的同事介绍他相识的,也有可能是华人邻居或仆役的女儿。他为她们心跳,发烧,忽冷忽热。因怀疑得了可怕的疟疾,领事馆的总翻译密妥士先生不得不给他服用了蓖麻油,并用温水洗脚。为了搞到她们(尤其是最小的一个),这个年轻人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向她们献小小的殷勤,赠送扇子和盘花纽扣。当女孩们拿着这些扇子来到他的房间向他道谢时,他是多么想拥吻这些少女啊。可他又为自己的腼腆而害臊,只好把欲望发泄到当晚的日记中:
“我对这些小姑娘很感兴趣,尤其是对后者。”他甚至考虑过向一个看中意的十五岁英国女孩求婚,请求她十七岁时嫁给他。但理智终于让他没有这么做。
一个年轻的外国人在异国,自然少不了忍受当地女子好奇的眼光。当有几个中国妇女从窗外向他窥望时,他感到了被侵犯,但也不无白人的优越感。他告诉自己,在这里我要自持,在我的周围有许多诱惑,让我做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吧。
“昨日一个年轻妇女从窗口向我窥望,她长着一张狐狸的脸,母豹的臀。”
他这么说时,朋友讥笑他是中了这个国家著名的短篇小说作家蒲松龄的毒了。因为此人在他的短篇故事集《聊斋志异》中,惯于虚构一些狐狸精变的魅人少女,来抚慰落魄书生的性幻想。
“我还看见一个很漂亮的中国女孩在领事馆附近,她的外貌并不特别像中国人。”后来他打听到那个长得像混血儿的女郎是领事馆里一个仆役的女儿。
“为什么我的眼睛总是像两粒子弹一样准确地命中她们的乳房和屁股?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他说得如此痛苦,像在暗室里忏悔,让人不同情都不行。
“但艳梦像三江口的潮汐一样没有止息,自慰时我不得不想着她们,最后我不得不放弃战斗。”
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去留意这些中国女子,以致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她们的爱慕和好奇。这个过分相信文字的年轻人,喜欢对一切事物包括自己脑袋里的念头追根究底,他爱探索的头脑在没有被事实说服之前是不可能接受别人的意见的。但他终于说服了自己:既然用五十到一百元就可以买一个长得还标致的女人,让她们成为你的私有财产,且每月花两三元钱就可以养活,既然寂寞是如此的深就像秋天的荒草,既然思念被禁止的欢乐是有罪的,而抱有这类想法又害怕实施它则会更加的不幸,那么何不摆脱空想去切实地行动起来呢?
“肉体与灵魂交战,引诱不断出现,良心告诉我不要向它们低头,它们产生的点点世俗欢乐都会被内心的谴责所摧毁。可引诱是如此强大,让我心生眷恋,最后我不得不放弃战斗。”
1855年的一些零散纸页上,他以不同寻常的热情描述了他的一个中文老师的婚礼。他还津津有味地描述了宁波的妓院,它的内部陈设和做生意的方式。尽管没有证据表明这个年轻人曾在那些花柳之乡过夜,但他肯定进去消受过。
他这样记述所见:在一些妓院里只住着一个姑娘,她很可能要靠她的生意来维持年老的妈妈或者某个上了年纪的人的生活。最好的是那些有几个姑娘的妓院,她们能唱,能表演,并能陪客人作乐。在有三四间屋子的房子里,一般有三四帮男人在喝酒、抽烟、赌博。每间屋子有一个姑娘,她坐一会儿,然后到另一个屋子去。在那里,她照顾他们,然后离开。这里没有欧洲一些地方那种拖来拖去、搂搂抱抱,或者打打闹闹的举动,这些男人和女人都是以一种冷漠的态度度过一个个晚上,就好像一些没有性别的人。
他坦白,一些老于此道者还传授给他少花钱在妓院里过夜的办法。那就是两个人一起去一间屋,在那里让一个姑娘服侍他们,装烟呀,递茶呀,然后两个一个睡前半夜,一个睡后半夜。这种少花钱多办事的嫖妓方式,他称之为一种经济学家式的节俭。
“如果一个女人在街上说,今天生意好哦,凭着她的衣饰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操那种营生的。”他向朋友吹嘘说。
本市的外国人经常举行一些宴会,那时他们都会带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夫人出席。某次宴会后,年轻人写下了一首诗,准备给它配上《友谊地久天长》的调子:在宁波府我们能听懂的话不多,看不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可以搂着细腰散步。但在宁波府我们仍然有一些欢乐,音乐会,舞会和游戏,中国习俗与古老英国的好方式混合在一起。在宁波府我们品尝着冒到杯边的酒趣,爱本地少女,抽雪茄,饮酒,如果不在宁波府享受某种生活,那是我们自己的错。
这年11月底下了一场冰雹,天突然冷了,早上起来,赫德发现玻璃杯里的水都结了冰。看来冬天真的到来了。天空不再是无云的湛蓝,太阳也变得有气无力。从江面呼啸而过的西北风吹得窗户吱嘎作响。它们带来了急急南驰的大块乌云和刺骨的寒冷。
咸丰五年正月初二,新历已是1855年的2月。一大早,云消雾散后,赫德渡过甬江去药行街天主教堂。经过城隍庙时,他看见人们围桌而坐,许多衣着华丽的人走来走去。锣鼓号角喧天,噼啪的火枪和鞭炮声中,舞龙的队伍开了过来。赫德饶有兴味地立在人群中观看。
一条用彩绸和竹篾扎成的巨龙,由把头藏在鳞光闪闪的龙肚子里的数十个男子举着,忽而匍匐,忽而转身翻腾,其模样就像是鳄鱼与大蛇的混合物。后面跟着的是一大群飘在空中的仙女,每一位仙女都是由衣着鲜艳、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扮演,用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金属丝线吊在半空中。站在人群中的赫德不由得用刚学会的土话叫起好来。
“那是谁?”有人惊奇地问。
“赫老爷。”一个人说。新的一年开始了,他很高兴这座城里的人们开始认识他。即便是在宁波这样的小地方,赫德也感受到了天下不靖的震撼。去年10
月他取道上海前往宁波时,清军和太平军正在上海近郊拉锯争战。过了旧历新年,传来了太平军攻下江西省与浙江省交界处的玉山县的消息。风传一些上海三合会的秘密信徒已经来到了宁波。某天赫德去道台衙门,看到了几个装在竹篮里的血淋淋的人头和七八个被捕的嫌疑分子。为防止他们逃跑,兵士们把这些犯人钉在木板上,钉子钉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肉上。
与此同时,这个地区更迫切的问题是葡萄牙水手和广东水师之间的冲突。这是一场恶狼争当保护者的利益争夺。过往的商船请葡萄牙人护航,这惹恼了那些海盗出身的广东水师,他们扬言要报复葡萄牙人。有关动乱的谣传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有消息说,报复性恐怖活动已在酝酿之中,不久将要爆发。在宁波的外国人举行了一次冷餐会筹划对策。但赫德以为,“作长夜之饮的人无法应对仓促事变”,拒绝了赴宴。尽管如此,睡觉时他还是在枕头底下压了一支左轮手枪,并把床边的窗户打开,准备必要时就跳窗逃跑。随着天气回暖,漫长的雨季开始了。
整个城市变得成天灰蒙蒙的,往空气里随便伸手一攥,就是一大把水汽。床单长出了霉点,不穿的衣服和鞋子长出了绒毛,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霉烂。某个特别闷热的夜里下了一场特大的雷阵雨。一道闪电,同时伴随着震耳的炸雷,好像大炮在头顶开火一般。次日早晨起来,赫德吃惊地看到,闪电击中了河里泊着的一艘船的前桅,桅杆折断,余下一截的下部有一道明显的参差不齐的凹槽。这不禁让赫德后怕,要是雷电击中了他住的房子怎么办?雨季过后到处是明晃晃的阳光,空气中充满了蜜蜂采蜜的嗡嗡声。鸟儿也忙于表现爱情。群狗似乎在比赛谁的舌头伸得最长。年轻人身体里暂时偃旗息鼓的战争又重新开始了。